【县委书记和县长】大家让一让 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了!

新华社曾播发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䘵》

尽管县委书记和县长只是中国成千上万个正处级官员中的两个,但上级在配备这两个岗位的干部时,是慎重又慎重,权衡又权衡——

两人年龄上最好要拉个档次;不能同时空降,否则情况都不熟悉;两人的作风不能都强势,否则很容易内耗;也不能弱弱联合,否则很难大刀阔斧带动当地的发展……。

为什么落子如此慎重?就是因为这两个岗位太重要了,与大机关三五个人里挑选提拔一个处长,不可同日而语——郡县治,天下安。

县委书记和县长虽然只是“七品芝麻官”,但几乎是中国权力最实的官。与省委书记、省长和市委书记、市长相比,他们与基层矛盾更处于短兵相接的状态,面对矛盾回旋的余地更小,甚至没有余地。

据不完全统计,每个县,都有上百项法定任务,有几十项考核指标。一项工作没做好,一项考核没达标,可能就一票否决,前功尽弃。

学生高考,是以分数为指挥棒,以做出题目为荣,并以此考取大学;书记和县长,是以考核为指挥棒,以做出政绩为骄傲,并以此获取升迁。

但怎么做事怎么出政绩,是有讲究的:只做表面文章搭花架子,高调行事,肯定不行;不搭架子只扑下身子打地基,低调做事,也不行。

说个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故事:

大河两岸分属两个县。甲县的书记和县长,平时对水利兴修抓得很紧,堤岸修得很牢固,对岸那个乙县,主官对水利建设没上心。

夏天洪水来了,甲县的堤坝固若金汤,当地人安居乐业,书记和县长工作比较轻松;对岸的乙县,平时“不烧香”,堤坝被大水冲垮了,农田和财产损失惨重。

可乙县的书记和县长奋不顾身、身先士卒,率队抢险,总算夺回了一些损失,事迹还被新闻媒体报道了,指挥抢险的上级领导也看在眼里。水灾退后,乙县的主要领导都因抢险有功升迁了,对岸防汛于未然的书记县长,都在原地踏步。

法国大作家雨果在其名著《悲惨世界》里说:“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一县主官抓地面上看不见的污水管网,对人民,是有良心的,但若只抓污水管网,对自己,是不负责任的。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看得见的考核指标要完成。

别的工作做得再好,一票否决了,政绩受影响,升迁就随之受影响。计划生育不达标,要“进笼子”,信访不达标,要一票否决,环保不达标,要一票否决,安全生产出大事故,也要一票否决……书记县长疲于奔命。

前些年,计划生育引发的矛盾和纠纷特别突出,近年来逐渐让位于信访、环保等矛盾。对这类矛盾,书记县长不敢掉以轻心。

有些信访案,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上头制定的法规政策彼此冲突,导致基层政府无法执行,无力解决。老百姓只好赴省或进京上访。而按信访属地解决的原则,“谁家的孩子谁领回家”,信访纳入当地党委和政府的政绩考核,问责地方党委和政府。

这迫使地方党委和政府不惜采取一切手段截访。在三方的博弈中,要么地方党委和政府走关系找上级信访部门“销分”(国家信访局不止一名官员因受贿“销分”被处理),要么花钱买平安,迁就上访户并非合理的诉求,要么酿成恶性事件(抓人或上访户走极端)。

在目前这种信访机制下,一县主官无论怎么左支右绌,都会战战兢兢。一旦出事,书记和县长首当其冲被问责。

筑巢不易 引凤更难

一县的经济发展,也是县委书记和县长肩头最重的责任,可以说是日思夜想。

对一县主官而言,搞经济建设,既要按市场规律来办,也要按政绩规律来办。

学生围绕高考指挥棒学习,书记和县长也以出政绩为第一要务:高大上的实绩多多益善,负面事故和舆情越少越好。“宁不要三篇正面报道,也不能出现一篇负面报道”。

考核机制驱动着一县主官要尽快出政绩。他们在当地的长久发展和快速出政绩之间寻找最佳平衡点,国家有五年规划,书记和县长私下里可能也会有个自己的三五年计划:既要力争当地面貌大变样,又要尽快出政绩,获得上面的认可。

一般说来,书记和县长主政三四年时的政绩和声望最隆,日夜的辛苦付出已有收获,成果已经显现,此时主官获提拔重用的机率最高,弹跳机会最佳。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哪里着手最佳?中央年年都下发聚焦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但三农的摊子太大,历史欠帐太多,不是三年五年就能出成绩见成效的。

最佳入手点,是城市建设和基础项目建设,比如旧城改造、拆迁、修路、建新区。一拆一建,不但城市面貌焕然一样,当地百姓和上级都看得见,提振精气神,GDP又能立竿见影大幅拉升,也符合国家的大政方针。

综观全国所有的一二三四五线城市,几乎无不大搞城市建设:厂房、道路、开发区、新城……观念开放的地方,很多年前就大举发行地方债搞建设,思想相对保守的县,不敢多借债,等回过神来已晚了一步,痛定思痛紧跟上。

老百姓现在醒悟了:买房不按揭,是不会算经济账,地方政府也一样,搞开发不负债,也是不会算经济账。

县财政实力一般都比较薄弱,可搞城市建设,需要巨额资金,资金从何而来?

三个来源:上级的项目资金、政府融资(包括地方债和世行贷款等)和招商引资。有项目、有土地、有资金,整个县域经济就活起来了。正所谓:有钱开发如撑伞,无钱开发空呐喊。

上级的配套项目资金和政府融资是筑巢性质的铺路,招商引资才是有实质性意义的引凤。

但对于一个县级政府而言,要想招来高新企业、打造主导产业和产业集群,谈何容易!一家企业落户,可能需要一百个理由,一家企业不落户,可能只需要一个理由。

各地都出台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这就形成“剧院效应”(剧院里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电影,等于大家都还在坐着看电影),如何让心仪的客商们肯接自己的“绣球”,这是县委书记和县长夙兴夜寐在考虑的问题。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所以,如果一个原本温文尔雅的人突然就像就变了个人:暴躁,易怒,爱骂人,要么是到了更年期,要么是当了县委书记(县长),请你尽量体谅他。

在承认一县主官有追求短期政绩飙红冲动的同时,也必须指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有长远造福一方土地的真情实意的,两者并非水火不容。日夜辛苦换在一座座高楼挺拔而起,一条条大道笔直伸向远方,那种欣慰和成就感,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手头一根针,接起上头千条线

能干事、干成事、不出事,是一等一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而这与学历什么的,并无太大关系,最重要的是实事求是的作风、高瞻远瞩的眼光、解决问题的能力。

某县一个烟花爆竹厂发生爆炸,厂主孩子和附近干活的人不幸遇难,居民房屋等财产受损,县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理善后事宜,他随乡入俗,讲话入情入理,安抚了情绪激动的死伤者家属,平息了一场剑拔弩张的事件。

面对突发大事故,这位县长反应快,火线处理问题驾轻就熟。他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但学历并不高。

数年前,安徽有个第一学历是大学本科的市委书记,雄心勃勃要搞吏治改革,提出:提拨干部,优先考虑第一学历是本科的人选。这立马就炸了窝。

区县干部扒出这市委书记的简历:20周岁才上大学,24周岁才大学毕业。区县干部背后议论说:是高中读五年考上大学的人聪明呢?还是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中专的人聪明?不言而喻。

县城公务员只服有水平、接地气的主官,至于学历,不是特别重要。某县曾有个本科毕业于北大的县委书记,几年下来,干部们私下称他是“史上学历最牛、水平最差的书记”。

县委书记和县长若没两把刷子,中层干部们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发牢骚议论:“让这样的人当书记和县长,是对我们科局长的侮辱。”

学历高、理论水平高,若没有基层实战经验,空降当县党政主官,别的且不说,开会时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该坐哪个位置(核心会议往往并不摆姓名牌);开会研究事项,谁第一个发言?谁第二个定调发言?谁收尾发言?可能也摸不清。

这些行事规则,找遍所有文件法规,都不会有白纸黑字告诉你,全靠自己在工作中摸索和领悟。大别山地区一名新来的县长,就由衷感谢当地本土的老领导“教了我几招”。

合格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既要有智慧、有魄力,有担当,彼此之间还要分工不分家、补台不拆台。

“当县长时,羡慕书记管人、权力大,当书记时,认为县长管事、权力实,”如果有这种心态,心理就会失衡,两人的关系就会很别扭,很难劲往一处使。

有魄力,是能用手头一根针,巧妙接起上头千条线。

上面的政策出台时,有时并未做充分调研,与基层实际存在一定的脱节,那么到了县级层面,如何既正确执行上面的政策、又兼顾基层的实际?这就需要一县党政主官的政治智慧,因地制宜创造性执行。

有担当,是肯为下属承担责任、对干部能容错。

2018年下半年安徽省全椒县一公务员,洗澡时四分钟没接听电话,就被县纪委严厉问责。而基层公务员,只要做事,就不可能做得十全十美,如果稍有疏忽就被上纲上线,一人在做事、两人来检查、三人来问责,那么谁还愿做事呢?过度追责导致基层公务员不敢担责,这就看一县主官是否有担当、是否肯容错保护干部。

而县委书记和县长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头上的紧箍咒不亚于孙悟空头上的那个。仅是扶贫这一项工作,各级各类检查督查就太多,要把很多时间用在迎接检查的方案制定、陪同检查和事后整改上。上级以官僚主义指挥,无奈之下,基层就以形式主义应答。

从严治党,书记和县长们是认同的,但感到迷茫的是:从严治党往往被混淆为处理干部从重、问责从重。他们恳切呼吁:严管不是把干部管死,严管和干事创业应分割开来。

异地为官如何应对当地政治生态

多年来,按党政干部任用管理相关条例,一个地方的党政一把手、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公检法一把手这些重要岗位,都必须由外地官员来担任。

县委书记和县长异地为官,面对的当地政治生态,可能也有种种棘手微妙之处。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基层政权家族化的门阀政治就一直存在,正如博士论文《中县干部》中所描述:每个县里,都有几大政治经济家族,力量盘根错节,甚至给主政一方的官员造成很大的束缚和困扰。

一个外地来的县委书记,上任伊始可能就要面临如何处理与当地宗族势力的关系:是强力出手“削藩”,还是无形中被尾大不掉的本土宗族势力架着走?解决得好,可以化威胁为无形,解决得不好,自己甚至有“翻船”的风险。

有的主官,采取的是利用大于打压的策略,利用家族势力来巩固自己的基础,推进工作顺畅开展,另一方也着眼于将县委书记和县长当成潜力股来投资。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很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官与几大家族的关系千丝万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宗族势力要谋取的不仅仅是几个官位,而是要控制某个行业、攫取更多的政治经济利益,双方脆弱的平衡很容易被打破。

县委书记下乡调研

如最近中央环保督查组通报:南方某县某石材加工行业的污染问题一再违抗督查。违抗的背后,是该行业已被当地的一政经大家族垄断,县委也无法将中央督查组的要求执行下去。

归功于严格实行了几十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和狂飙突进的城市化进程,这个千年来都没解决的难题,有了淡出的趋势。

计生政策下,官员是受约束最严的群体,不再像前辈们那样子女众多。在城市化背景下,他们并不希望子女承父业在县城做公务员,哪怕是那些有着宗族势力背景的官员。他们普遍重视子女的教育,把子女往省城、往北上广深甚至国外送,希望他们有学历、有赖以谋生的技术,在大城市安居乐业,走中产阶级(白领)那条路。下一代的起跑线已转战到大城市,而不是县城。

风险特别高 诱惑特别多

梳理近年来“出事”的县长和书记的判决书,“出事”领域基本是两大块:人事和项目。

比如:“为他人在工作调动、企业收购、加快项目拆迁进度、解决土地权属争议、工程承建等事项上非法收受他人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多少多少元”,另一个屡屡出现的表述是“违规返还土地出让金”,还是与城市建设有关。

你作为普通人,想快速发财吗?请看《刑法》,所有的发财路子《刑法》上都有;你作为一县主官,想快速发财吗?请看官员的判决书,所有的发财途径判决书上都有。

为了保护干部,上面也想出了种种办法,比如异地为官。但一名县委书记坦率地说:如果把握不住自己,异地为官几年下来,与本土为官“是一回事”,盯着监督的人甚至比在本土当官还要少些。

异地为官,大到省级干部,比如中部某省省长调任甘肃省委书记,中纪委后来通报说,原任省份的大开发商立马“跟过去”;小到县委书记,家乡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不惜赶几百里路去找他,想请他在主政的县里搞点销路卖他经营的苹果。

“跟过去”三个字,看似云淡风轻,可不少官员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有些县委书记和县长,为了干事,无奈之下有时会打政策和法规的擦边球,这就有“出事”的风险,极易为今后埋下不定时炸弹——

社会学有木桶理论,而县委书记和县长的提拔,基本也符合这个理论:一名县委书记,九个方面都很优秀,很突出,有一块木板短了(“不定时炸弹”引爆),那么这只木桶就被淘汰了,另一只木桶,十个方面都平平,但没有特别短的板,于是那个木桶就上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县之主官,面临的诱惑几乎是全方位的,甚至是普通人闻所未闻的。

南方某省有个中年女商人,想空手套白狼“搞块地”,但是条件根本不符合。于是她把眼光盯上了县委书记。

她先是请县委书记吃饭,与他拉关系。县委书记是有觉悟的人,给她礼节性地留了电话,但从不回复她。

没有任何优势的女商人,一边自己勤上网,在民间论坛里,一点一点搜集网民们对当地发展的建议,一边又花大价钱找专家指点,让人整理成言辞恳切、文采斐然的书面文字,她再把“自己对家乡发展的建议”隔三差五、“漫不经心”地通过短信发给书记。

一心扑在工作上谋发展的书记,看到这些“建议”,拍案叫好,大叹小县城里还有这样有眼光、有头脑的才女!主动约她单独见面,听听她对当地发展的建议.

但出人意料的是:女商人拒绝了。

她对书记说:“县城这么小,您虽然是为公事约见我,但别人看到了,会有闲言碎语,这对您的形象很不利。这样吧,您经常要去北京学习或开会,下次您去时,我顺便去北京玩玩,也与您好好聊聊家乡的发展。”县委书记更加感动于这位女商人的体贴与善解人意,与那些急吼吼扑上来有所图的女人完全不同。

两人在北京见面了,女商人还专门给书记买了礼物,很别致,但又不是特别贵重,不让他感觉到任何心理压力。两人聊得非常投机,慢慢地,这书记发展到一天不与她联系就失落,两人从当地经济建设聊到生活、理想、人生,无所不谈,亲密无间。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老房子着火”的书记,亲笔违规批给她八十亩寸土寸金的工业用地。

女商人转身就把土地倒手,赚取了巨额差价。而那名县委书记,至今不知道:自己是被成功捕获的猎物。

结语

古人千里做官,为什么要一路跋涉拖家带口携家眷?因为要连根带泥融入本土;古代和民国时期为什么称一县主官为知县、知事?因为脚下有泥、心中有底才能知一县之事。

在当代,湖北省巴东县原县委书记陈行甲,辞去公职后依然情真意切地说:“我辞官从事公益,并不意味着我认为从政有什么不好。中国文化中,从政一直都是效率最高的为民服务的主流方式之一,现在也是如此。很多我非常敬佩的人都在各级岗位上从政为民,他们的奉献值得尊敬。”

他还说:一个人,可以像一根火柴,发出微光照亮一个山村,一名县委书记,可以像根蜡烛,燃烧照亮自己主政的县,一根根蜡烛聚拢,就是一束束火把,可以照亮更公平、更美好的中国!

中国966个市辖区、367个县级市、1347个县、117个自治县、52个旗或自治旗的党政主官们,一定在跑道上听到了这位曾经的同志和队友对自己喊出的加油!

作者简介

操风琴,出生于安徽怀宁,军人后代,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现供职新华社,曾任新华社驻中东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