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价值哲学 “中国哲学各家各有其普世价值”
“我的现实人生与学术人生亦颇多波折,两者交互抵触,有时又能相互彰显——现实人生的坎坷,常使学术路途中断,但我‘困’而知之,不断激发求知的动能,进而丰富着我的学术人生。”谈起道家研究,谈起老庄研究,很多人首先都会想起这位蜚声海内外的道家文化学者——陈鼓应。
其代表作《老子注译及评介》《庄子今注今译》已行销四十余年,成为人们研习老庄的经典读本。不久前,年届杖朝的陈鼓应受邀前来深圳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之空隙,在其下榻酒店接受了深圳商报记者专访。
他认为,整个西方文化的发展过于刚暴,而老子讲“柔”,庄子讲“三和”(天和、人和、心和),即是在讲怎样在地球上不要走向自我中心,而这也是他这几十年来关于存在主义的阅读体会。
在生存的世界
如何渡过重重难关
陈鼓应1935年出生,从小在动荡时代的福建客家山区长大。他自言从有记忆开始,日本军机就在家乡频繁轰炸,导致平民死伤无数,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1949年他随父母赴台。1956年至1963年先后就读于台湾大学哲学系及哲学研究所,师从著名哲学家方东美、殷海光。
1966年,因殷海光抨击时政而遭台湾当局禁止授课,作为弟子的陈鼓应受牵连而被清出校园。自此,陈鼓应开始遭遇一段颇为坎坷的人生经历。1973年,又因自己参与台大校园内的运动,发表时论,再次跌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1979年离台赴美。后经杜维明推荐,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研究工作。1984年到北京大学任职。1997年,台湾大学为其平反,他又回到台大任教,直至退休。2010年起,受聘为北京大学哲学系“人文讲座教授”。
当谈起这些经历,眼前这位80多岁的老人虽然语调平静,但仍然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波澜——对历史现实保持清醒的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我早年生活的年代,其实很长时间就是在内忧外患中度过,像我这样年龄的人一路走来,就会想到孔庄的时代,想到春秋战国时期,用司马迁的话讲,就是‘天下共苦战斗不休’。
”陈鼓应告诉记者,今天读中外书籍,他仍然都会有所感怀,生发现实感。“读书不只是求得一种知识,还要思考在生存的世界如何渡过重重难关,怎样生活得更好。在这种情况下,怎样让广大的人群安身立命,这是以前的课题,也是当今迫切需要的课题,我们需要思考这个时代的走向。”
事实上,早在大学期间,陈鼓应就受方东美中国哲学史课程的影响,体会到,如果不能了解一个民族的灾难,也就不能理解这个民族文化的深层底蕴。个体生命也是如此,正如叔本华所说:“一定的忧愁、痛苦或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需的。一艘船如果没有压舱物,便不会稳定,不能朝着目的地一直前进。”因此,他的现实人生与学术人生就是在这样矛盾的状态下并行演进着,恰恰体现了老子祸福相依的哲理。
在尼采思想中
寻找到精神的家园
庄子与尼采,于陈鼓应的生命具有独特的意义。他向记者形容说,读庄子和尼采的作品时,直感“在生命中流淌着,激荡着”。“我喜欢尼采,又爱好庄子,这两种如此不同的奇妙思想,如何会聚到我的生命中呢?人常常是个矛盾体,两个相冲突的心境常在我身上起伏涌现。
目击世事的不平,尼采的冲创意志常激发我有所议论,由是‘自掊击于世俗者’,一而再,再而三。每回当我仆倒在地时,庄子那恬淡高远的心声,便成为我疗伤复原的最大精神支撑力。”
尤其忆及中青年期间,即自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末,前后三次遭不同大学解聘,学术工作的延宕,此中煎熬的日子,陈鼓应坦言犹历历在目。他表示,人处于逆境时,尼采的奋斗意志和庄子在“困苦”中保持定力与超越的心境,确在他身上长期并存着——庄子思想固然是他疗伤复原中最大的精神支持力,但无论在任何情景下,尼采那斗志如虹的奋发精神,始终内化为他生活中的一种鼓舞力。
讲起尼采研究,陈鼓应介绍,他接触尼采,前后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上世纪60年代初到70年代初,即上台大研究所和在大学任讲师的时期。第二个阶段是1984年秋到1989年春,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讲课期间。第三个阶段是2005年至今,特别是在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讲授尼采课程,再度重温尼采。
在这不同阶段研读尼采,对其学术生涯都有不同的启发。“尼采宣称‘上帝已死’,对西方传统文化与哲学提出‘价值转换’与‘价值重估’的主张。
这在我的思想生命中产生了意义非凡的共鸣。”陈鼓应说,尼采哲学思想充实了青年时代的自己。换言之,他在尼采的思想中,寻找到精神的家园。1960年至1962年间,他日以继夜地沉浸在查拉图斯特拉的思想园地里,往后的几个年头,由尼采到存在主义,又进入到庄子的世界,这条思路奠定了他一生做学问的基础。
在《庄子》天地中
寻找到心灵的故乡
庄子思想,又是理解陈鼓应思想的一个极重要的切入口。他表示,自己是“在《庄子》的天地中,寻找到心灵的故乡”。谈及如今备受学界所推崇的《老子今注今译》《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指出,郭象《庄子注》、成玄英《庄子注疏》、憨山(即释德清)《庄子内篇注》、郭庆藩《庄子集释》等,是历代最重要的一些注本。
前人的注疏各有长处,也都会有一些不足甚至偏颇,但无论怎么说,都非常重要。“早先有人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从唯物、唯心角度去批判,其注本里也有很多今注今译跟解读,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扭曲的,但是也有好的地方,那些好的地方我也会采用。”
陈鼓应介绍,前人注解老庄,有时候一个字、一句话,会出现两种三种四种不同的解读。而他会把几种解读根据版本不同和时间先后列出来,供读者参考。“先是汇总、比较历代注老庄的成果,然后我会进入老庄的精神天地,找寻其语境意义。
比如《庄子》‘去以六月息者也’,很多人依据郭象的意见,把‘息’当做休息,大鹏一飞九万里,飞半年才休息。只有明代的憨山认为,‘息’是风的意思,后来历代很多学者也认为,‘息’应该作风讲。把不同解读陈列出来以后,我自己选择一个,不一定对,但是我会根据语脉的意义做解读,供各位参考。”
值得注意的是,陈鼓应从尼采进入庄子,同时还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所以他的译注把一些现代思想灌注进了字里行间,并且渗透着他个人的思想情感和人生体验。“各家诠释各有不同,年轻人如果肯下工夫,最好多读一些,具备了一定基础之后,就有自己的体会。尤其是《庄子》,读一辈子也不为过。”
此外,在陈鼓应看来,“9·11事件”之后,整个世界更加动荡不安,像泰戈尔《演讲集》中对西方思维方式的描述:“西方人习惯于按照人们所归属的半球不同,而将人类世界断然划分为好的和坏的。这种傲慢的分裂精神严重地伤害了我们,给我国自己的文化世界造成巨大危害。
”他指出,事实上,战争与冲突的根源多在于东西方文化上的差异。为此,他更愿意站在地球村的视角思考问题。“中国哲学儒、墨、道、法各家,传承数千年而蕴涵着中国文化的内涵,各有其普世的价值。
这种普世价值,是指在人文精神的照耀下,老、孔、墨、庄的思想都散发出普世的情怀,即老子的贵柔及其宽容心态、孔子的恕道及其家庭伦理、墨子的兼爱与非攻思想、庄子的艺术人生和齐物精神。”
(深圳商报记者 魏沛娜)(本文图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