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如意杨绛】杨绛先生剧作称心如意、弄假成真讲的是啥故事?
以上是李健吾先生在某一篇文章中对于杨绛先生的赞颂。我颇有同感,并且觉得比喻贴切,毫不夸张。尤其在「称心如意」中她写李君玉的三对舅父母和她的舅公,活泼有趣,各尽其妙,然而同时其中已隐寓世态炎凉,人情甘苦之滋味。
作者观察人间诸相,别有慧眼;描写人物性格,亦独具女性之敏感,能超乎现实以上,又深入现实之中,仿佛对于事事物物无显著之爱憎,而又是关心她周遭的形形色色,都寄于相当的同情,静观有得,沾沾自喜,于世间之熙攘,纷争一概以温和,清新的嘲讽加以覆被,如春风,亦如朝阳。
「称心如意」是以李君玉一人为线索而贯穿其他几个家庭的戏。有人嫌它不够集中而散漫,其实都是多余的话。以推动剧情的发展来讲,这样的一条主线下来,真是自然而且生动。那些嫌它散漫,不集中的先生,大概看惯了英美目前的客厅喜剧,觉得除了在客厅的四堵墙中间是不可能再发生喜剧的了!我真要劝他们多去看看外国古典的喜剧,尤其是法国的。
前面提过,作者写事,写人无不各尽其妙。从李君玉来上海投亲得到冷待,像走马灯似地从这家转到那家,由走投无路而结果被老人徐朗斋收为孙女,承继全部遗产,几对姨舅父母的邀宠,奉迎,企图以各自儿女的婚姻博老头儿的欢心,乘机取得遗产承继,结果是妄费心机,这中间又穿插君玉与她的姨表兄妹间的三角纠纷,跟她同学陈彬如的恋爱,以及祖懋夫妇的庸人自扰的可笑的争吵,交织成一片幽默风趣的世俗的图画,我们见了只觉得熟悉可亲,对于徐朗斋之怪癖可爱,祖贻夫妇之欧化得令人作呕,祖懋夫妇的假道学的虚伪,以及钱寿民的风雅自赏,摇头摆尾,尤其尽了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能事,大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概。
我说杨绛先生是天生的喜剧作家,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话。因为她好与她笔下的人物开玩笑,而且善于开玩笑,处处不失温柔,敦厚之致,这也许是作者有幽默的天性吧,由此亦可见她胸襟的冲淡与阔大。然而隐藏在这幽默与嘲讽的后面,我们看到的是作者的严肃与悲哀,这在她的第二部喜剧:「弄假成真」里面表现得比较明显。这儿来谈谈她的「弄假成真」吧。
李健吾先生对于「弄假成真」有如下的意见:
假如中国有喜剧,真正的风俗喜剧,从现代中国生活提炼出来的道地喜剧,我不想夸张地说,但是我坚持地说,在现代中国文学里面,「弄假成真」将是第二道纪程碑。有人一定嫌我过甚其辞,我们不妨过些年回头来看,是否我的偏见具有正确的预感。第一道纪程碑属诸丁西林,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将欢欢喜喜地指出,乃是杨绛女士。
这段意见真是说的酣畅淋漓,痛快之至。我所以一再借重李先生的话介绍杨绛先生者,正因为李先生自己也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喜剧大家,他虽然自谦,说是「类我之流,偶有喜剧习作,正如田里的稻草人,驱乌鸦用耳」,然而凭他的喜剧,「新学究」、「以身作则」等来说,无论如何总有一道纪程碑属诸李健吾的。惟有诗人最能了解和欣赏诗人,引用李氏的话来绍介杨氏,真可谓得其所哉了。
对于李氏的意见,我除了同意之外,尚有几点补充,我国语言的宝藏素来是未经发掘。几千年来散见于少数文学作品,如《诗经》、《楚辞》、唐诗、宋之话本、元曲、明清小说等上面的民间语言,正如吉光片羽,虽已经过史官、诗家的删削、润色,但是还不足以掩盖原有的色彩,光辉,与生气。
在新文学中能于语言略有成就的寥寥可数,而向这方面致力的亦所属不多。在「弄假成真」中如果我们能够体味到中国气派的机智和幽默,如果我们能够感到中国民族灵魂的博大和幽深,那就得归功于作者采用了大量的灵活,丰富,富于表情的中国民间语言。
鲁迅先生创造了民元时候某种雇农的典型阿Q,杨绛先生又创造了现代中国某种平民老妇人典型周大妈。我为中国文学庆幸,以其能产生如此光彩夺目的珍珠,我又不得不感动于诗人们所表现的我们古老民族的善良的人们。住在都市里的我,对于周老太是熟悉到几乎可以用手碰触的,她使我想起无数类似的可爱的老妇人,很多的老辈的女亲戚,甚至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
除了生活经验的丰富意外,杨绛先生又是具有无比的超特的想像,和无比的深厚的慈悲的。她刻画张实甫,盘算儿女的婚姻正如盘算生意上的买卖,张太太爱慕财势而又心肠好,容易上当,张婉如娇生惯养,尽做些绯色的幻梦,张燕华受尽人情冷暖,可以要择一如意郎君以便扬眉吐气,结果是弄真成假,张元甫是乐天安命,糊涂得有趣,冯光祖怀抱大志,渴念理想之爱,结果理想破灭,只落得乖乖地结婚完事,周大璋心爱燕华,又舍不得婉如的巨额嫁妆,交战于爱情与金钱之间,见了人又不得不装起笑脸,说大话,硬撑场面,这些人物的一言一动之中不都有我们的亲戚,朋友,熟人,以至于我们自己的面貌,身影在内吗?这些可笑又可怜的勾心斗角,以假作真,难道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搬演着的悲喜剧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计算,忧虑,和烦闷,大家都怀着满肚子的委屈,牢骚,希冀,和狂想。
我们正该为这些愚蠢、狂妄的人们痛哭流涕,我们又不禁为了在这中间发现我们自己的面影而破涕为笑了。
又有人以为「弄假成真」中缺少了一点哲理。这,我以为也是似是而非的话。要知道,剧作者在剧本中钻出头来,现身说法一番固然不错,然而在艺术的完整表现上总是差了一筹,况且霍甫曼,伯纳萧已足名传不朽,就让他们去大放厥词也罢,但是不必因为他们的伟大而令天下剧作家尽为霍甫曼与伯纳萧,摹仿他人的缺点未必能成为我只特长,为什么不允许作者依靠自己的兴会,自己的独到的手法与技巧来表现自我呢?例如「弄假成真」第二幕母亲与儿子计议婚姻大事的风趣场面,第四幕周大妈大闹张公馆的夸张动作,以及最末一幕可笑的婚姻仪式精彩纷呈,充满了中国情调,可说都是作者的神来之笔。
在第五幕中周大璋最后劝燕华的话:
嗳,燕华,好看不开,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你要称心,只有一个法子,事实如此,好哇,我不承认这事实,我说它不是,我改造它!称着心要怎么改怎么改!你说这是吹,这是骗,随你说,这是处世的艺术,这是你内心战胜外界的唯一方法,精神克制物质的唯一方法!这世界不就变成了我们的世界了么?不都称了我们的心了么?
这是周大璋的处世艺术,也是他的人生哲学。杨绛先生站在一边,静静地观察着,体味着周大璋,和其他人们。她是冷静而且宽容,嘲弄而又怜悯地府临着这人间,世上一切可憎,可厌,可恨的人物,事件,她都给盖上一层薄薄的感情的纱幕,她欣赏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认真地,辛勤地忙碌着各自的勾当,看明白了他们的心情,狡猾,和徒劳无功的损人利己,她觉得他们都有苦衷,都有道理,她也决不被他们感动,被他们牵引,她只觉得有趣,也许人会觉得她不够热烈,或者觉得她太寡情,但不知道她是一视同仁,不分彼此,没有十分的憎,也没有十分的爱,说她是笑傲红尘是可以的,却不可以说她是玩世不恭。
可惜,我无缘拜观她的第三部喜剧「游戏人间」,想来定有惊人之笔。
至于她怎样写作,据李健吾先生的记述是颇耐人寻味的:
这种写作的迅快,有时候倒表示孕育的成熟,才情的畅达,和工具的老练。这不是潦草。杨绛不是那种飞扬躁厉的作家,正相反,她富有缄默的智慧。她是一位勤劳的贤淑的夫人,白皙皙的,不高,不瘦,不修饰,和她在一起,你会觉得她和她的小女孩子一样靦觍。唯其具有性静的优美的女性的敏感,临到刻画社会人物,她才独具慧眼,把线条勾描得十二分匀称。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韵味尽在个中矣。
很久没有看到她的新作了,我们真盼望她能再接再厉,有新的创作出来,使我们在这苦窘的时期得到一点心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