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与杨德昌彭铠立】如何评价杨德昌的电影《独立时代》?
杨德昌的电影在台湾甚至在世界上都是一个另类,《一一》的主演,也是台湾电影的著名编剧吴念真曾说杨德昌的电影思维是以理念为主要出发点来衍生故事的架构,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这一点和当时很多的台湾电影导演很不一样,因此他的剧本有着理工科的严密逻辑,拿另外一个同样在西方受过教育的导演来说,李安的电影则是深深地植根于戏剧及故事情节的冲突,同样是从台湾去美国留学出身,杨德昌和李安对电影的理解大相径庭,李安更擅长的是将中西文化的融合,杨德昌则专注于都市文明,两者的共同点都在于将东方哲学和西方文化完美地结合,其中杨德昌更加偏重于理性,而李安相对感性一些。
杨德昌是深谙东西方两种文化,在他看来,‘文化立场的不同只应该更促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而非更加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及误会。’他早期的电影《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中就已经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触角及人物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中命运、心理变化及个性蜕变的兴趣,对都市文明的关注及他观察社会的独特视角,成为杨德昌作品的主要内容,他说:“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用电影来替台北市画肖像。
我要探寻台北这些年来发生变化的方式,以及这些变化是如何影响台北市民的。”这句话简直可以他的电影宣言。
《恐怖分子》延续了《青梅竹马》中对城市生活的关注,也延续了杨德昌的第一部长片作品《海滩的一天》的叙事结构,三个不同的时空交叉叙事,并具有开放式的结尾(《海滩的一天》中并没有道破海滩的秘密;《恐怖分子》也给出了两个不同的结尾,李士群是否自杀?),只不过风格上更加犀利和悲观,不管主题风格还是叙事结构在当时的台湾电影中都属于先例,奠定了杨德昌优秀的电影创作者地位。
从《恐怖分子》开始,杨德昌开始将影片的戏份分成众多的角色,而不是局限于男女两个主人公,这种角色的设置是由导演关注城市中的群体人物而决定,《恐怖分子》由几条线索多个人物构成了都市复杂的关系网络,阐述了在城市的压力及各种因素下人的心理是如何发生变化的。
《恐怖分子》给杨德昌带来了现代主义电影创作者的声誉,‘现代主义的冷静与中产阶级的控制欲,使影片时时都呈现精致的构图,意象与隐喻也都堆叠妥帖,导演强大的意志力贯彻在影片中,没有芜杂可以与洁癖并存。
’卢非易在《台湾电影:政治、经济、美学》中这样评价杨德昌的这部电影。詹明信在书中关于《恐怖分子》写道:‘它并没有台湾本土电影中最重要的伤感主义,而视觉上的优雅也是冰冷的,正如一个冰冷的表面会趋于认同,不过,台北中产阶级似乎反而愿意认同这种冰冷的西方现代感。’
直到《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杨德昌电影大师的地位正式确立。单看这个片名,就知道杨德昌受日本文化的影响较深,他酷爱漫画,最喜欢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的作品,日本的动漫和影视作品经常会取类似的作品名称。影片以杨德昌中学时期发生在建中夜间部的一起少年杀人事件为题材,探讨了青少年成长时期的心理问题及凝重的社会时代背景。
影片长达四个小时,是导演的集大成之作,描绘了20世纪60年代整个台北的社会画卷,结构严谨,细节生动,人物关系庞杂而清晰,叙事线索繁复而不凌乱,体现了深厚的导演功力。
杨德昌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不是一个单纯的谋杀案件,促成杀人事件的是整个环境,凶手是整个环境,甚至小明自己都是凶手。’在导演看来,被害者甚至都是凶手,杀人事件只是表面,相对于一个孤立的青少年暴力话题,他更关注造成悲剧的整个社会背景,这个悲剧是整个60年代封闭社会氛围下的集体悲剧,不管是青少年还是成人。
《独立时代》延续了杨德昌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宏伟叙事’的风格,将浮世绘式的群像电影进行地更加彻底,台北都市的各色人物(白领、艺术家、大款、公务员、老板、小职员等)轮番出场,在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比如同学、同事、官场、情场、商场)演绎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影片也集成了各种元素,婚姻、爱情、同居、同性恋、政治、娱乐、文艺等,勾勒出一幅交响乐般的繁复与百科全书式的庞杂的众生画卷,是一部典型的万花筒式的的作品。
影片的表演风格化、漫画化,如同演员们在舞台上一样,影片几乎全部使用舞台剧场出身的演员,为夸张的表演风格提供了可能性,影片虽然荒诞幽默,却比现实更加现实化。
在讨论《独立时代》的主题之前,我们先看看影片拍摄的背景,如同手冢治虫在20世纪60年代混乱的世界政治局势下创作了《人间昆虫记》一样,杨德昌在筹备影片同时的时代背景跟其后影片的成型有莫大的关系,这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
‘去年此时,我正在筹拍《独立时代》这部喜剧小品之际,国际人权组织正要在维也纳召开大会,几个亚洲国家成员,包括中国,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等国,基于文化立场的不同理由,联合要求大会修改国际人权宣言。
当时这项争议引起全世界的注目——当然我也一样,甚至《时代》杂志都以此为题做了封面报道。从此,‘新儒家思想’之名响彻全球,我这喜剧小品也因此急转直下,追根究底地深入这个主题,因为我发现我这个故事的一切细节,都来自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因此,当时的政治环境直接影响了杨德昌对这部影片的创作。
关于《独立时代》的主题,杨德昌在文章里这么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我们’,迄今为止尚未有缘结识的我们那最隐私的一面。’这部电影可以说杨德昌对东西方两种不同文化的阐述与理解,‘一方面,我们东方人必须努力对自己文化的特殊倾向产生反省,另一方面,西方人亦需立即对我们东方文化隐晦的部分,努力做深刻的了解。
’‘《独立时代》这部电影,代表了我在东方的这一半世界里,向这交流沟通的努力付出一己之责。’因此,《独立时代》是杨德昌对东方与西方两种文化的独立思考,很少有导演能像杨德昌这样将两种文化进行深层次的探索,李安后期的电影创作要么是东方的,要么是西方的,即使早期的《推手》、《喜宴》虽是讲述东西方文化的碰撞,格局也仅仅限于家庭,不像杨德昌所关注的整个都市及经济建设,将象征东方哲学的孔子学说与象征西方文明的都市文化结合起来。
影片的开始典型地说明了导演所要表达的主旨,第一个镜头是字幕,引用孔子著作《论语》子路篇中的一段: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意思是:孔子到卫国去,冉有是作为随从并驾车。
孔子到了卫国看到人很多就发了一句感慨:“人真多啊!” 冉有就问:“人多了以后,应该如何啊?”孔子就说:“让他们富起来了!” 冉有又问:“人富了以后再如何啊?”)紧接其后,字幕上是:两千多年后,台北在短短的二十年间变成全世界最有钱的都市。
用现在的都市语汇把中国儒学的经典给阐释了一下,借鉴西方的经济发展模式飞速积累巨大财富之后同时也吸收了西方的价值观,可是突然发现跟几千年来形成的东方文化教条产生了冲突,于是很多人找不到心目中的答案,开始感觉到了困惑,这就是英文片名‘儒者的困惑’的由来!
接下来声音先出现,典型的音画对位技巧,也是杨德昌最擅长的电影语言,通过一个戏剧导演,也就是一位文艺工作者的口说出了整个台湾的政治环境,对所谓的‘大同世界’进行了一番阐述,让人联想到郑智化的《大国民》,十分具有讽刺和批判的意味,同时杨德昌通过演员表演的方式也对政治进行了嘲讽,台湾歌手郑智化就有一首同名歌曲《大同世界》,诉说的就是在人们迷失在自己建设的美好愿望中,郑智化曾说:“在现在的都市中,人仿佛关在笼中的鸟,现代人普遍存有不安与浮动的情绪,我在曲中则试图表露这种情感。
”可见,和杨德昌的电影主题是多么的相似。大同世界源自《礼记·礼运》篇,对大同世界的描述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同时也是孙中山创建国民党的初衷,郑智化在歌曲中讽刺人们在这种美好的愿景下伪善地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其中有句歌词“经济之行也天下为公,算盘秤砣和计算机会不会相同,如果懂得良心的道理就会相同。
”和杨德昌的理念类似,当一个文艺工作者在追求纯粹的艺术受到困惑之后,他反而会行为失常,转而想去做政治家,《独立时代》说的就是人们在绝对化地追求金钱、发展经济的道路上群体性迷失、困惑,每个人都带有夸张、失常的行为,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从这一点来说,《独立时代》是十分适合用喜剧形式来表达的。
同样是文艺工作者,杨德昌和郑智化对台湾都市社会的理解和批判是有共鸣的,郑智化还为杨德昌的电影《麻将》配乐,郑同时也创作了同名的音乐专辑《麻将》,而这部电影就是两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合作下的产物,如果说郑智化用音乐演绎人生百态,杨德昌则用电影来演绎人生。
在传统儒教社会里,不强调每一个人的个性,每个人都会带着面具做人,将个性隐藏在外表之下,儒家的教条强调同流、服从和纪律,当你变得跟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也就是被驱逐出群体的时候,影片中的公务员立仁就是例子,在这种文化里个人的独立精神被摧毁,个性也被泯灭。
中国人强调的人缘就是鲜明的例子,在社会中人缘好就意味着和大家一样,能够左右逢源,没有变得与众不同,杨德昌说:‘在我们强调整齐划一性的同流文化中,每个人最主要的生活目标就是‘人缘’,若没有人缘,就有可能遭受到被别人摒弃及孤立的危险。然而,同流也暗示了一种虚伪。’
全片只有两百多个镜头,在一部二个小时的电影中算是比较少的,可见杨德昌在影片中大量使用长镜头,可是跟塔科夫斯基、安哲罗普罗斯、侯孝贤的长镜头不同,这些导演喜爱的表现的主题,比如宗教、自然、乡村等,他们建构的长镜头语言给人一种诗意,杨德昌在《独立时代》中的长镜头里蕴含复杂、精准的场面调度,反而掩饰了镜头的诗意,这一点反而和布列松很像,电影镜头精准、独到,同样充满了思辨风格,并有着丰富的信息量。
影片在电梯的场景就有﹍场,,杨德昌十分将很多场景都设置在象征城市文明的电梯中,包括最后一个镜头,小明和琪琪在电梯里对话之后,琪琪走出去,电梯关上,然后电梯又打开,琪琪又出现在电梯口,小明拥抱了琪琪,两人开始和好。
这个长镜头依靠场面调度传达了两个情侣之间情感的变化。还有一场电梯的戏,琪琪在电梯口送被mary炒掉的copywriter,却被copywriter无情地揭穿她虚伪的外表是装出来的,琪琪陷入痛苦与困惑之中,这时电梯打开,larry从电梯走出来,夸赞了琪琪刚才被copywriter批评的虚伪外表,前后两个人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小凤过来跟琪琪谈mary姐夫的事情,巧妙的使用电梯在一个镜头里使用剧场里复杂的场面调度,传达了复杂的人物关系。
类似的电梯场景很多,像小明和琪琪就在电梯里分手,公务员同事立仁在电梯里和小明的决裂等。电梯在电影里是一个重要的元素,是杨德昌解构城市文明的一个关键切入口。不光电梯,出租车、医院、办公室都是影片集中出现的场景,这些后来也成为《一一》的主要场景。
影片中的场面调度是精准和成熟的,镜头虽然少有大量的移动,却通过场面调度表现人物与空间的关系,《独立时代》借鉴了舞台的单视点场面调度,通过出画入画、纵深调度等技巧让众多角色出现在一个镜头,这一点跟以前的电影是不同的,舞台因为其观看视角的限制,尤其需要场面调度来表现人物关系,杨德昌将其完美地融合到电影语言中,他很少使用特写,也很少剪辑,舞台式的场面调度加上音画对位,成了杨德昌电影语言两个显著的特点。
到了他的动画遗作《追风》,杨德昌将以前舞台式的场面调度进一步发展完善,借鉴了中国古典绘画表现空间、时间与人物的技巧,镜头更加自由地移动,不仅仅属于多视点,而是全景式的展现空间和人物关系,如同徐徐展开一幅绘画作品,是对以往电影场面调度的扬弃和发展,可惜最终这部作品并没有完成。
众所周知,漫画创作的重要环节就是角色设计,从角色形象的设计上看导演是如何煞费苦心的,mary表面看来是高调、叛逆的,因此她留着短发,穿衣也是中性的打扮;琪琪以温柔、可爱的形象示人,因此他总是穿着裙子,发型也设计的很淑女;小明是公务员,larry是上班族,因此他们总是西装革履,显得干练;小b是艺术家,因此他留了长发,穿衣可怪模怪样,行为也比较怪异,显得很前卫;mary的姐夫是穷酸的艺术家,他带着眼镜,穿着朴素,一幅知识分子的装扮。
《独立时代》可以说是杨德昌将舞台与电影融合的一个尝试,除了舞台式的的场面调度之外,人物表演的舞台化,充满张力的戏剧化对白都可以看出舞台创作的痕迹,漫画式的表演是影片最大的一个特点,漫画风格就像一只放大镜,将人物的表演放大给观众看,分析人物性格,每个角色都是那么的神经质,不可理解:琪琪,外人看来是温文、尔雅、端庄、大方、温柔,可是在社会大背景下,大家见惯了道貌岸然,无法相信琪琪的外表是发自内心,被认为那些外表是伪善的、是装出来的,最后琪琪也开始困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别人认为的做作的人;小明,典型的公务员,希望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后却辞掉自认为满意的工作;mary,富家女,外表叛逆、强势,内心却空虚、寂寞,缺乏安全感,困惑之后开始重新思考和未婚夫king之间的关系;琪琪的男朋友小明在现实社会中是伪善、道貌岸然的人,他的谦虚礼貌都是装出来的,一旦碰到问题变开始不理智起来,最后 发现自己以前建立的那套做人的道理也变得困惑起来;小b是个文艺创作者,本质是个骗子、投机者,假借艺术的目的达到自己的私欲,困惑起来就变得浮躁,神经质等。
影片为什么会使用漫画式的表演?杨德昌说越是沉重的话题越需要夸张、喜剧的方式来表达,杨德昌十分迷恋漫画,在做工程师的同时曾想做漫画家、建筑师和电影导演,最终还是选择了电影创作,在他看来,建筑和电影都是平衡科技与人文最好的领域,杨德昌把自己在建筑、漫画领域的造诣用到了电影创作,《独立时代》中漫画化的表演风格就是一次有趣的尝试,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大段的说教台词、人物表演夸张、喜感十足等。
导演在影片中并没有对表演要求高度的真实性,也没有将表演分成独立的小单元,很多场景是由一个镜头和复杂的场面调度来完成,对演员的表演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演员必须像舞台演员那样深入角色本身,在不间断的一场戏里发展自己扮演的角色。
影片将蒙太奇剪辑降到最低,几乎不通过剪辑来结构演员的表演,于是要求演员的表演连贯,类似于舞台化的表演。还有,因为角色的对白都很长,并且具有明显的说教意味,我们都知道,与其它电影语言相比,表演是最难把握的一个元素,为了不至于讲出来过于生硬,让人产生乏味的感觉,导演必须对角色的表演进行处理,因此风格化、说教味的对白非常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力,这也是杨德昌在影片中大多选用剧场演员的原因,漫画式的的表演让每一个角色的性格特征都鲜明起来。
杨德昌在《独立时代》中展现了对戏剧结构的驾驭能力,整个影片的叙事极具逻辑性与创造性,和以前的严肃叙事不同,他采取了轻喜剧的形式对人生百态进行嘲讽,被赞誉为台北的‘清明上河图’。不过这也是杨德昌最难懂的一部电影,导演的理念过于强大,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由于导演所展示的智慧在普通大众之上,因此很多人对于这部影片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
当然,没有一件作品是完美的,《独立时代》也有其缺点,比如琪琪和mary姐夫在房间的戏就略显单调、沉闷;很多场景的衔接使用字幕也显得生硬,可是瑕不掩瑜,这些并不妨碍影片成为一部匠心独运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