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文献 一位高考考生写给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的文言文自荐信

2017-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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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昔漢武帝<求茂異等詔>嘗謂:"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近人吳雨僧先生亦嘗言:"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尓不羣之人才尤為不易得."是故雖賢如周公,尚有吐哺之情;縱聖如宣尼,亦發才難之嘆.昔陳仲則為豫章太守,至即問徐孺子之所在,而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此皆古之仁人禮賢下士,深知人才之不易得也.然自古華夏神州即多龍蟠鳳逸之士,懷瑾握瑜,具一世之才而不得用武之地者亦時有之.故楊朱遂有

昔漢武帝《求茂異等詔》嘗謂:“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近人吳雨僧先生亦嘗言:“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尓不羣之人才尤為不易得。”是故雖賢如周公,尚有吐哺之情;縱聖如宣尼,亦發才難之嘆。

昔陳仲則為豫章太守,至即問徐孺子之所在,而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此皆古之仁人禮賢下士,深知人才之不易得也。然自古華夏神州即多龍蟠鳳逸之士,懷瑾握瑜,具一世之才而不得用武之地者亦時有之。

故楊朱遂有歧路之泣,阮籍乃成窮途之哭。失意左遷,賈長沙始有弔屈原之賦;落魄飄蓬,溫飛卿乃作悲陳琳之詩。若人果有鯤鵬之志,超世之才,而空抱荊山之玉,和氏之璧,老守窮盧,終不接世,不亦悲乎?滄海湯湯,常有遺珠之恨;乾坤朗朗,豈無飯牛之悲?蓋三千賓客之中必有毛遂,百萬王土之上定生奇才。

然縱如東方朔之能,直作《上書自薦》;即似李太白之才,亦有《與韓荊州書》。余因有感于古人懷才不遇而上書自薦之遺意,乃有此書作焉。

昔李斯進諫,論逐客之議為過;蘇君上書,曰:“文者氣之所形”。余一介書生,年將弱冠,本是天公度外之人,而非葛天無懷之氏,今茲上書,血淚成之,詞氣通脫,亦非小眚。

銷愁舒憤,強遣平生有涯之日;論詩談藝,竟成於時無用之功。余昔年常懷北窗之思,而今日卻成《北門》之嘆,人事變化,如海揚塵!匡鼎說詩未盡,戴生解經不窮,切磋拂拭,猶仰昔人,每思先賢,憂傷不已。

錢鐘書《談藝錄》序謂:“古人固傅心不死,老我而捫舌猶存。方將繼是,復有談焉。”不啻為我而言! 嗚呼!吾國之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古即傅燈不絕,瀉瓶有受。然自清道光之季以還,天下動蕩,征戰頻繁;海水羣飛,神州沸騰。

有識之士或恪守先哲之遺範,思集古今於一身;或放眼世界之文化,欲熔中西為一爐。一時之間,大師巨子輩出,既承先哲之遺命,又拓學術之新區,其中海寧王靜安先生尤具慧眼,獨辟蹊徑,首以西人之觀念研治吾國傳統之文化,創獲特大,影響甚巨,允為近代學界轉舊為新關鍵捩點之人物。

義寧陳寅恪先生又繼觀堂而後起,早年以殊族異域之文字考塞外及華夏之歷史,中年又深究中古政治制度文化之變遷播演,晚年更創詩史互證法考釋明清紅妝之生平事跡,均足以開一代之風氣。

然龔瑟人《己亥雜詩》嘗謂:“祗今絕學真誠絕”(見《龔自珍全集》第十輯),詎料近世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前輩之學真成絕學乎? 余每恪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獨行,卓尓不羣,常以孟子“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見《孟子集注卷六·滕文公章句下》)之信念自勉,少時即博覽諸子百家,如《四書章句集注》、《詩集傳》、《周易正義》、《老子道德經注》、《莊子註疏》、《列子集釋》、《楚辭洪興祖補註》等皆有所覽,然惟守先哲“不知為不知”之古訓,故不敢妄論先秦典籍。

後余篤志文史,尤好中古已還之文化。即以詞學而論,余嘗讀王力《詩詞格律》、龍沐勛《詞學十講》等以入門,又籍陳亦峯《白雨齋詞話》、況夔笙《蕙風詞話》、王靜安《人間詞話》、吳瞿安《詞學通論》等以深究歷來詞家之得失。

同時博覽歷代名家詞集,諸如羅忼烈箋注之清真詞、徐培均箋注之淮海居士長短句、夏承燾吳熊和編年箋注之放翁詞、鄧廣銘箋注之稼軒詞等是也。

至於零散所讀之詞話詞作更不可勝計矣。詞學如此,詩、散文、雜劇、小說等亦然,舉一或可以概其餘,茲不贅述矣。此外,余亦篤好近世大師名家之著述,諸如錢鐘書之《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註》、《七綴集》及陳寅恪之《金明館叢稿》、《元白詩箋證稿》、《隋唐制度淵源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寒柳堂集》、《柳如是別傳》等是也。

至於王靜安、章太炎、梁任公、劉師培、魯迅、聞一多、朱光潛、馮友蘭等諸名家之著述亦多有涉獵,茲不具述矣。

嗚呼,昔陳寅恪先生撰《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嘗謂:“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

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又謂:“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嗚呼,余少時即懷守死善道之精義,後又抱河汾續命之遐想,仰古聖先賢之高風,慕大師巨子之遺范,縱不自量力,亦畢力學問,愿為吾國一代學術所託命之人!

然余豈料心守傖僧之舊義,竟轉如枯槐之蟻聚,獨索冥行,渺渺無依,其中所經之痛苦、所遭之非議雖千言萬語亦難道得十之一二。

而今憂傷憔悴,棲棲遑遑,目力漸衰,形單影隻,縱治學有心,恨求學無路,徒以詩詞遣憤,強於病榻纏綿耳!略附拙詞《賀新郎》二首,病中囈語,草草成章,縱不足以言詞,亦庶幾可知心中之一二痛苦也。拙詞如下:

嗚呼,昔王觀堂先生《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嘗謂:“竊又聞之,國家興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之中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世變愈亟,則所以篤之者愈至。”余嘗縱觀吾國百餘年來學術之發展,其中篤守學術矢志不渝者頗不乏人,然而成就大小不可以一概論。

考其因由,則知此非惟學力,亦關天意!觀王靜安受羅雪堂之資助東游日本求學,陳寅恪得吳宓之舉薦入清華任教,錢鐘書得羅家倫之賞識入清華求學之例庶可知也。

今誦“獨為神州惜大儒”之句不禁潸然淚下矣! 余嘗效錢鐘書《談藝錄》之體,以文言行筆,作《白雨齋詞話論》、《蕙風詞話論》、《人間詞話論》、《清真詞論》、《納蘭詞論》、《人間詞論》、《宋元戲劇史論》、《西廂記論》、《中國小說史略論》、《談藝錄論》、《管錐編論》,又仿陳寅恪《論韓愈》之體作《陳寅恪論》,并質之於某大學古典文學教師。

其與同事共讀罷,覺余之學識不在碩士生之下,又激賞余之心志抱負,因告余曰:當今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中,南京莫礪鋒教授、北京袁行霈教授及傅璇琮教授三子允為一代大家,以君之才學若能隨此三子求學,自當前途無量矣!

嗚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於是乎,及至高中肄業,余遂負笈南京,走訪南大文學院,敬扣先生辦公室,惜乎,竟未得一面之緣!

後余與南大文學院畢業生談論良久,其人自愧不如,但覺年華虛度,光陰蹉跎,并告余曰:“以君之才學,余於南大四年亦不曾見矣。

”乍聞此語,不禁悲欣交集。余畢力學術,專心求學,終稍有所得,此為欣也;然治學之心有餘,求學之路無從,豈不悲哉?余嘗讀先生《唐宋詩歌論集》一書,高文卓識,目光如炬,嘆服不已。然余所至感者則在《後記》中一小節,先生記曰:“歲月不居,我已年過知非,而思師千帆先生則已于今年六月遽歸道山。

追思往日承訓之樂,百感交集,不知所言。”嗚呼,千帆先生公推為當代國學大師,先生尚有承訓之樂,反思我輩,冥行獨索,偶有疑惑,不知從何人求教;偶有所得,亦不知與何人商榷,涕泣更不知何從矣! 至此,恭祝先生安康,盼禱拔冗見告。先生茍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