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家国天下 许章润:这天下 原是亿万国民分享的公共家园
2013年10月15日,对于资中筠先生在第26期“公民宪政讲堂”演讲的初浅点评
资先生娓娓道来,讲的是一个民主协商、立宪建国与人民共和的故事。是啊,这是一个历史故事,也是一个政治叙事,更是一个涉关芸芸众生平安居家过日子的生活琐事。我和诸位一道,凝神敛息,聆听下来,获益颇丰,而不禁浮想联翩。在此,略从以下六点谈体会。
第一,关于“打出来的天下”与“谈出来的国家”。资先生在历史脉络和比较场域,经由梳理相关现象,而寻觅现象背后的制度原因,追溯其意识形态情结,据此展开自己的理路,可谓开合有度,而意味尽在其中。这不,资先生首先提出来的“打出来的国家”与“谈出来的国家”这一两分法,蔚为纲领,实堪玩味。
不过,这里我想仅就修辞略作一点修改,觉得以“打出来的天下”或者“打出来的江山”与“谈出来的国家”措辞,似乎更为贴切,至少,更能状述前者所在地域当事者的心态臆度。
“江山”与“天下”,不脱帝制王朝家产的痕迹,而有历尽烟火,尽归吾彀中之顾雄自盼。除此之外,资先生并提出了有关国家的第三种形态,作为“打出来的天下”的一种异形,所指实为当今本朝和“金三胖”统治的北朝鲜,其为范例,正为一种权贵的江山,不折不扣的家天下也。
各位,资先生说“打出来的国家”或者“打下来的天下”具有四个特点,不仅表现为“天下”为我牺牲亿万身家性命所俘获的财产,私囊中物,因此具有代际的继承性,而且在于将“天下为私”而非天下人之天下,其与“公天下”截然相对,可谓昭彰。
资先生还讲到,置此情形下,爱国等于忠君,必然轻视个体生命,实行愚民政策;可能会考虑民生,但不会由此发展至重视民权特别是个体民权这样一种现代境界。凡此种种,在下以为,均丝丝入扣,鞭辟入里,辛辣之至却又平静道来,真所谓“四两拨千斤”也。
我体会资先生所讲的第三种形态,即“党天下”、“官天下”,其之所谓“保江山”,“红色江山代代传”云云,其实乃是“王朝政治”假借“人民共和”的名义在现时代之翻版,不脱秦汉之制也。…此处有删节…
那么,“打出来的天下”能否过渡成为“谈出来的国家”呢?特别是能否实现“和平过渡”呢?资老师说她不知道,我同样不知道。不过,事关中国的未来历史发展前景,虽说不知道,但却希望如此,也确实需要知道,却是人心所向,而情同理同,四海一心。
如果从世界范围的比较政治来看,则事有前例,倒也未必太过悲观。比如台湾也算是“打出来”的,“中华民国”同样是打出来的,但台湾于晚近三十年里顺利实现了和平政治转型,可谓大中华文明圈“先民主起来”的样板。
今日台湾政权的民主更替已然上了轨道,虽然问题依旧多多,旧恨复添新愁,包括民粹主义、民主治理之有欠成熟、党际斗争极化等等,但民主转型及政权的和平、公开、理性授受已然完成,所谓“授受以公”也,实堪欣慰。
东欧国家在苏联解体之后基本上以和平方式,从共产专制转型为现代的民主国家。当然也有问题,如有了“民主”后,却一度匮乏“面包”,等等。但我相信,事实上也是,经过那样一段颠簸之后,还不都解决了。
所以,我相信资先生、千帆兄也好,在座各位也罢,都希望“打出来的天下”能够和平、渐进、有序,一步一步,走到“谈出来的国家”之境。我们这些人,从胸有点墨至胸有丘壑不等,而手无寸铁则同,天天坐在书房里冥想天下,仿佛为家国天下而忧而虑,其实本性温善,防范这些人有什么意思呢?有时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手上有武装力量,三纪用兵,却又心虚,何必呢!
第二,关于权力来源及其正当性。资先生的讲座其实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也是古往今来法政哲学的基本问题意识,即“凭什么你来统治?”“你的统治权力从何而来?”或者,“为何你有权力?”事到如今,全面的愚民已然不可能,外部世界扑面而来,整个地球连为一体,先发起来的国族彰显的榜样力量,包括海峡对岸同为炎黄子孙“先民主起来”的生活实践和政治实践所提供的典范,迫使我们,也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
换言之,十三万万共和国的公民本应分享的家国天下,为何只信“党”而不信“民”,为何“人民共和”难以做实,而官僚资本、权贵资本代际继承,整个中国不幸挟持为“家产”、“私产”?其所据为何?凭什么?如果你所提供的论据不过是说“打出来的”,则值此民权时代和平权时代,立宪民主与人民共和蔚为正统与政统,还这样说,岂非自绝于时代,从而自绝于世界。
--资先生说现在好像不太好意思这样提了,或者,不敢提了。我猜想,背后提而当面不敢提了,私下提而公开不愿提了,羞羞答答地提却无法厚颜无耻地提了,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也有人说刻下的“权力交接”类似于一种禅让制,而自上而下的权力授受仿佛一种“分封制”,颇有盛世古风,三王之治呀,云云。殊不知,此为“天下党有,私相授受”,恰相忤逆于“主权在民,授受以公”之权力大道,谈何正当性?!其为一种修辞,玩玩,自娱,是他们的事情,大家实在不必当真。
问题在于,将政治奠基于程序公正之上所组建的民选政府这一范型,是晚近三百来年间,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以来,世界人类所能获秉的普世价值,也是现代文明于政治领域的精髓所在。今天,我们要问,中国作为世界五分之一人口所在的栖息之所,一个煌煌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能不能渡过这座桥?能不能越过这道坎?还能不能以党天下的家产为盾来躲避13万万人关于天下为公的追问?在此,政权的政治合法性首先取决于权力授受程序的合法性,“私相授受”绝非自求多福之道。
因而,重申“权为民所赋”这一晚近世界的政治常识,蔚为时需,而重在以具体制度坐实之。说“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不错,你尽管说你的,但有一条不能回避,那就是“权为民所赋”。
如何赋予你权力?谁赋予你以权力?当今中国,刻下的世界,人类现有的政治想象力和政治智慧所能提供的一个较不坏的选择,不外乎是把“我们人民”化作选民,一种可计数的政治存在,每人手上拿一张选票,一票一价,在公开、直接、竞争性的透明程序中,于公共场域的公共选择博弈中,做出自家的选择。
倘若你被选中,则阁下接受委托,执掌权力,其方式正不外乎依靠政党来组织政府,依法施治;若果未能选中,或是因为你品性卑劣,为选民所不齿,或者你意识形态悖离于普遍人性和大众价值,或者因为你行为乖张,颟顸而无能,尤所甚于前总理李鹏,则落选靠边,夫复何言?!
置此情形下,博取执政权的民选程序是一个基于公共选择而凝练公共理性的自然淘汰过程。也就因此,既言“权为民所赋”,则启动这一自然淘汰过程,也就是启动政治改革和政制建设,特别是启动将全国人民化身为具体可计数的选民资格的直接民主选举程序,实在是躲避不了的事情,也是早晚的事情!毕竟,凡此程序正义已然成为现代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标志,则中国回避得了?当然不可能。这是我听了资先生讲座后的第二个体会。
第三,立国与立宪及其政治承诺。资先生在中美比较框架中谈这个问题,是以一种“理想型”作为铺垫,而旨在陈述己说。当年老美立国之初,制宪会议的代表们关于《宪法》举行了569次投票,因此,仅就内政立国而言,美利坚的确是一个“谈出来”的国家。
换言之,是通过讨价还价、政治妥协和协商民主而建立起来的一个民主政权,同时,是一个循依严格的法治程序缔造出来的共和国。在“民族国家-文化立国”和“民主国家-政治立国”这一缔造现代秩序的双元革命意义上,与母邦交战完成的是前者,而“569次投票”所缔结的是后者。
内外有别,却又关联沟通。就后者而言,职是之故,从一开始,它是或者可能是一个亿万公民分享的政治家园。当然,此处的“亿万公民”尚需两百年磨洗,将外延扩展至有色人种和妇女,方始周延,而名实相符也。
如此这般,资先生的描述给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近代立国、立宪应当是并且可能是怎样的一种进程?资先生讲到,此前两千多年是王朝政治,以打天下坐天下为正统。
1911年之后,政统遽变,辛亥一役,中国从此告别了王朝政治旧体,而步入一个现代政治历史进程。--所谓新中国、新社会,实开启于彼也。因而,近代立宪、立国,离不开这新中国、新社会之“新”。而“新”在何处,则上述双元革命也!
迄而至今,中国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不妨将眼界稍稍放宽。在此,我有一个深切感受,即香港作为中国政治版图的一部分,是“先法治起来”的地区;台湾作为大中华的一员,是“先民主起来”的地区。中国大陆同为炎黄子孙,传统和背景类似,刻下所缺,正不外乎民主与法治也。
而就中国主体的大陆情形来看,法治之难行,恰恰因为民主为法治的基础,无民主基础,则法治云乎哉!刻下,举凡司法独立、权力制衡、遏止腐败诸项,不取决于立法条文如何规定,而取决于是否启动了民主进程,因为民主意味着整个社会多元化的政治力量之公开博弈,而这才是权力制衡和司法独立的最为强劲有力的基础。
舍此而繁文缛节,等于在绕圈子,终归无所用心,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我听资先生讲座后的第三点体会。
第四,关于国民与公民,及其爱国与爱祖国的区别。资先生讲到了一个问题,我听后将它翻转为政治哲学术语,即“爱国”和“爱祖国”不是一回事,切切不可混同。过去讲忠君就是爱国,今天却要分梳这样的概念:作为国民之爱祖国,以及可能都爱祖国,与作为公民之爱国家和他们可能不一定非爱这个国家不可,实乃并行不悖。
换言之,作为公民,没有义务非爱这个国家不可。为什么?因为国家是我们公民让渡权利而共同缔造的政治家园,以互惠关系为基础,而牵扯到相互承认的法权。
就是说,国家有德性,以民权、民生至上,照顾亿万公民的身心,则对你奉献政治忠诚和法律信仰,蔚为互惠一方公民之义务,也是“双向承认法权”的应有之义。基此,我服从你、我热爱你、我为你完税纳粮、我为你当兵打仗。
但是,如果这个国家背信弃义,视民众如草芥,根本没把亿万人民当做国家的真正主人,相反,不过是税基的数字,乃至于人盾而已,则置此情形下,公民自然有权用脚投票,既可以改变国籍,另择忠诚,也可以公民不服从方式表达不满与反抗,而重缔一个新国家,或者,新政权。
当此之际,我爱祖国,但不爱这个国家,怎么不可以呢!无论是在政治自由主义还是共和主义公民美德视角审视,此上合天条,中顺人情,下符法理,可谓至恰。
此从罗马古典政治文明和中国古典政治智慧两方来看,均有所据,而它们实为现代秩序源远流长的精神之母。从前者所予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来看,则国民可以爱自己的祖国,但作为公民有权力对抗我的国家,因为我的国家不仁不义,因此我对他的抨击、批判乃至于强力反抗恰恰表明我爱这个国家。
这就好比斯诺登同学其实是最爱美国的公民是同一个道理。从中国古典智慧来看,邦国有道与无道,构成了行藏之准则。邦有道行之,邦无道藏之;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言孙行。凡此种种,同样正相合辙。
抹黑对方,比如动辄指责你“里通外国”,结果不仅于养育民族主义和爱国情操无益,而且,造成了一大批民粹主义的懵懵懂懂的爱国贼,一有风吹草动上街就砸同胞的汽车,可堪讶异者也。这是我听资先生讲座后的第四点体会。
第五,关于公民理性与国家理性。公民理性指向政治共同体的政治德性和集体善好,基于公民理想,而以个体主义的自由、幸福为指归,同时并不排除共和主义的公民德性价值观念。国家理性基本上以集体尊严和民族主义为指向,图谋国族的繁荣富强,以及必要的治理术,强调治理能力的提升和治理体系的完善,等等。
相较于国家理性,公民理性恒具弱势,因而,在此如何以公民理性和公民理想救济国家理性,而以优良政体承载国家理性,防止国家理性的裹挟独大,从而,迫使这一方水土真正成为亿万国民分享的政治家园,也是亿万公民皈依的文化家园,考验着一个国族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德性,则刻下中国于此两面均有待提澌。
特别是于“优良政体”一面,更且面临转型压力,而需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