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漫画 《给我一个面具》:赵汀阳的漫画为什么流行

首先,赵汀阳是一个取书名的高手,他的每本书都有抢眼的名目,很能制造阅读欲和购买欲。如《论可能生活》,《人之常情》,《一个或所有问题》和最近的《 22 个方案》等。他的书名的特点是有着突凸的愣头愣脑,很像他的漫画中那个用鼠标画成的光头小胖子,既机敏又天真。

赵汀阳的漫画我曾散见于《天涯》杂志、《中华读书报》之类的文人读物上,最近,可能是由于其合集《非常姿态!》的书名取得非常的"非常",它就冲出圈子走向社会,俨然出现在各大地铁站台的书摊上,与各种谈隐私和办公室人际术攻略的畅销书并肩而立,不禁让人疑心,它真有这么流行吗?

因为,原以为赵汀阳的漫画只有读书人才喜欢看。显然,从它处理的题材来说,有些是需要相当的知识背景才领略得到其中的妙处。

比如说,维特根斯坦暴露屁股给自己打针,后面一大串人也撅着屁股等着维特根斯坦治好自己的感冒后给他们治病,如果读者不熟悉维特根斯担的学说,就根本看不出好玩在哪儿。在"他人的心灵在哪儿",那幅画里,俩人把手穿过对方胸部一个心形的空洞,耳朵则变成了问号。

手穿过对方胸部这个构思,美国的涂鸦画家基斯·哈陵也有,我敢赵汀阳肯定没见过,他的出处是哲学史上让很多人烦恼不已的"他人灵魂问题"——我通过内省可以明白无误地知道我是有意志有心灵的,可是我怎么知道我眼前的这些人也像我一样有心灵呢?他们完全可以是一些行尸走肉,或者,比如一些互动性和智能化水平很高的机器人。

赵汀阳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相反,他杜撰出的这个荒唐动作使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显得也很荒唐。

再比如,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形象化表达是,大师把双手拧成麻花状在玩魔方,这里所依托的已经不是简单的哲学知识,还包括了人们读黑格尔的大部头或想到"辩证法"这个概念时那种晕头转向的体验。像我这一般的读书人可能由于读不懂黑格尔,看到赵汀阳那样捉弄他,很有一种替自己解恨的快感,难免就幸灾乐祸地喜欢起这幅画来。

就此而论,赵汀阳的漫画与蔡志忠的刚好截然相反。当然,蔡志忠画得也好,把东方的智者们演绎得天真浪漫,很有人情味,而从古书上读到的先贤,想来大多形容枯槁,粗头乱服,又玄又酷地透着一些阴气。蔡志忠笔下的老庄和禅僧是些幽默的生活形象,很可爱,不会吓着孩子。

但从立意上看,蔡的漫画是对哲学的通俗解说,可以看作图像时代的"幼学琼林"。而赵汀阳的漫画则显然是画给成年人看的,尤其是画给那些经常逛风入松和国林风书店,被各种各样聪明的话语弄得很紧张的人看的(正好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后现代的某一派批评家喜欢把一切都叫文本或话语,可这些漫画显然不适合让人当作话语来读,其实它们本身就是作为话语的对立物而被造出来的,赵汀阳的漫画有很多种,最好的画在我看来却有一个基本的逻辑,那就是用图像消解"话语"。

话语有很多种,有的聪明有的深刻,有的时髦有的严肃。我忘了是谁说的:读哲学史,你会发现再荒谬的说话都曾经有人主张过。赵汀阳的画之所以是反话语的,是因为我们从画里很难看出作者到底是不是同情这些说法,因为很明显作者故意在装孙子,甭管什么话语,他只将其字面意思"准确"地图像化,特别是故意将隐喻当作客观描述,这有点像精神病学中的"机械性错误思维"。

这种刻板思维的妙处在于,大多数话语会因此变得新鲜,甚至变得可笑起来。

比如"思想是智慧,反思是爱智慧",反思的反是由一个头朝下的动作来图像化的,这是话语的尴尬,往夸张里说,就是思想的尴尬,这样的画面可以看作是对话语的消毒:别对什么话语都当真,从形而下的角度来看,那话语有时是很搞笑的。

维特根斯坦有言:"不要想,而要看",在他那里,"看"的实践也经常会对"想"的玄学造成消解。只不过赵汀阳居心叵测,看到的尽是好笑的事。如果说蔡志忠的画是要把小孩轻松地教成大人,赵汀阳的画就是在把大人轻松地变成小孩。大概是因为,只有小孩才有能力纯真地、干干净净地"看"到点什么。

传说中,那个说出了水是万物本原的古希腊大哲泰勒斯,因为走路时专心琢磨话语就掉进了水里,农妇讥笑他只顾想天上的事,其实连脚下的路都不会走了。这个公案里其实藏着传统哲学的大问题,泰勒斯想当的其实可能是天文物理学家,所以对天上的事感兴趣,对于路怎么走并不关心。

这也难怪他,是哲学史硬要认他当开山祖师,他本人没有义务为后来的哲学家事先做好榜样。可整个西方传统哲学因此变得太像科学了。但一个哲学家走不好路,的确值得一笑,因为"哲学问题就是不知下一步怎么走"(维特根斯坦语),哲学家就是要研究走路的。

我猜赵汀阳会站在农妇的立场,因为他有一幅《引人入胜的预言》,画的是某人专心地边走边读一本叫《未来之路》的书,前面是没盖的下水道口。这位当代泰勒斯的悲剧,在我们中国认识里叫"见知障",而农妇的讥笑,维特根思坦的忠告,还有赵汀阳在他脚下画的那个下水道口,我们都不妨看作一种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