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老婆 余世存:我为什么要写老子传
人们多爱贴标签,或说把人归类,听说我写了《老子传》一书,朋友就说我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这当然省事。只是我不知道文化有什么需要保守的,那些声称需要保守文化的人其实是在玩弄文化,使得穷苦匮乏的心灵深受污染、毒害。
文明的每一次大创造之后,都会产出不肖子孙来败家造孽,伟大的五四诸子之后即如此,伟大的先秦诸子之后也如此。我写老子,希望能够借老子的人生来示范一种文明或人生常识。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明白,我们的现代转型是一种僭越人生常识的仿生生活,一个伪现代笑话。
这其中有错误,更有罪行,用西方人的话,人民都犯下这样那样的罪错了;用我们东方人的话,这是我们的共业。我们共同的业力带来了共同的报应,水的污染、空气的污染、食品的污染、土地的污染,地火水风或说金木水火土都污染了,天怒地怨……这个笑话通过手机、网络、央视等传媒无远弗届地传递给大家,大家笑过后继续造业。
我带着我的《老子传》回到阔别两年的“首善之区”或所谓的文明社会,仍为房价等盛世现象吃了一惊。
听着80后朋友说开车堵车的愤怒和无奈,看着那些权贵或超级富豪们一样堵在人生的路上,听说少有人知的知识分子将有长达11年的和谐岁月,知道艺术家们跟长安街在争论有没有关系,学者也不得不做电话访问……禁不住想到我的类人孩们,他们或我们至今仍无走路权也不会走路,没有交友权也无意集会,没有说话权也不敢自由放肆,我明白共业之于当代的意义。
在上海,我跟朋友出新落成的虹桥2号机场时,朋友们走进平行滚动梯里,我则在一边昂首阔步,结果我远远地走到了朋友的前面。
朋友们出了便捷的滚动梯后一脸沮丧,问我为什么有先见之明。我说,无他,看见了前面有三个人高马大的“类人孩”,只要有三个以上就会挤做一团,更别说把滚动梯里的快步通道挡住。
我同样仍为媒体的无耻和势利而吃惊。一个意大利朋友说,你出去这么久,没看到你们的媒体更垃圾了吧。那么多的小说、养生、中医骗子……都是有毒的啊。
是的,我确实看到了那么多谈身心健康的书刊,看到了那么跑马场继续无耻地跑马圈占同胞的头脑和心智,看到那么多养生班、生命调理一类的讲座。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但这都是怎样的医者和媒者?舍本求末地指导同胞的生活、装模作样地妖魔化我们的祖先。
而四五一代和八九一代,这社会的中坚两代,多少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却也仍缘木求鱼地、随波逐流地关怀自己所谓的身心健康。 我知道有权的媒体仍在威福,无势的媒体在装孙子做二丑地媚俗或媚雅;只是确实仍为我的朋友参与其中的罪性吃惊,虽然我的媒体朋友多半不会同意我的意见,我一些媒体朋友甚至感觉好极了悲壮极了文化极了。
媒体不愿意发表年轻无名者的思想,不愿给精神生长的空间,它们说,那样的文字太慢,那样的文字需要解释,那样的文字没有市场……它们追求把大家的眼球抓住的快餐文字,让大家的心跳、脚步、呼吸、生活节奏加快,再告诉大家要注意平和、身心健康;它们提倡文化,它们自己从不曾有三天安静的状态去读书思考亲近自然;它们污染读者和市场,它们却说是在为读者和市场服务。
它们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不觉得自己在造业。 我在《非常道》里收了有关鲁迅的一条:在他去世前两三年,他跟朋友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中国式的法西斯”,他跟人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
非反抗不可。”但他又悄声对朋友说:“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我经常想起这条言行,因为我自己也年过不惑,我日益面对自己失去新锐敏感的心灵而无能自已。
是的,我已经日益脱敏。我不愿意冒犯我的朋友,不敢冒犯我们的媒体。我不再是一个敏感词了。但这一切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我的身心疲惫。
我跟同胞一道犯下业力。生态、世态、心态秩序完全失衡,我们多多少少参与了这种种罪行。我写了龚自珍以来的“中国男”,读者朋友好意地理解为是我呼唤纯爷们的作品,其实我哪里还有那样的心力。 在一个污染的时代,个人有何作为?我经历了中年丧乱,在穷窘孤绝的状态里,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头,我写《老子传》,我知道只有能够面对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
我在公开场合盛赞存在主义思想家毛喻原是“中国的克尔凯郭尔”,毛先生说一个人的幸福程度在于他面对自己时微笑示意的程度。
我希望我的《老子传》能够救赎自己,我们必须先把自己救出来。确实,在写作老子传的日子里,我对自己的微笑最多了。那确实是开心的日子。我希望我写的文字能够慰藉人类的良心。
吁嗟默默,谁知吾之廉贞?有朋友说老子传是我回向社会的温情之作,我同意。老子本来就是一个有着至情的人类之子。就像人们对我的误解,说我是中国精神的最大破坏者一样,人们对老子的误解也是令人悲悯的。
据说老子的《道德经》的西文译本有200多种,在西方的传播非我们所能想象。大数学家陈省身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当年进爱因斯坦的书房,看到爱因斯坦的书不算多,却有德文版老子的《道德经》。时隔半个世纪,陈先生还记得那一情景。
但从黑格尔、尼采、托尔斯泰到爱因斯坦、海德格尔,都未必读懂了老子。卡夫卡坦言:“老子的格言是坚硬的核桃,我被它们陶醉了,但是它们的核心对我却依然紧锁着。我反复读了好多遍。然后我却发现,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游戏那样,我让这些格言从一个思想角落滑到另一个思想角落,而丝毫没有前进。
通过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实只发现了我的思想非常浅,无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这是令人沮丧的发现……”我希望这些往而愿返的现代精神能够在我的书中找到呼应、安慰和归宿。
我在上海短暂逗留的时候,北大的朋友给我出了一个上联:海上繁华难破老子寂寞。我对的下联是:山中云水愿征诸君深情。 2010年4月12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