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立品田汉剧本 【剧本】湖上的悲剧 田汉(中国)

201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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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湖上的悲剧 (独幕话剧) 说明 湖上的悲剧 1928年4月由南国艺术学院首演于杭州,时为未定稿,同年冬南国社在上海公演时定稿,发表于<南国半月刊>第5期.1931年4月收入现代书局版<田汉戏曲集>第四集.1954年修改,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田汉剧作选>及1959年版<田汉选集>.1983年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田汉文集>. 人物 杨梦梅 白薇 梦梅弟 老仆 时间 现代. 地点 西湖. 湖畔王庄的一卧室,铺设齐整,书画琳琅,一面临湖,左

湖上的悲剧 (独幕话剧) 说明 湖上的悲剧 1928年4月由南国艺术学院首演于杭州,时为未定稿,同年冬南国社在上海公演时定稿,发表于《南国半月刊》第5期。1931年4月收入现代书局版《田汉戏曲集》第四集。

1954年修改,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田汉剧作选》及1959年版《田汉选集》。1983年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田汉文集》。 人物 杨梦梅 白薇 梦梅弟 老仆 时间 现代。 地点 西湖。 湖畔王庄的一卧室,铺设齐整,书画琳琅,一面临湖,左侧通苑中假山,右侧为由穿廊入口,桌上陈餐未撤。

〔开幕时,满室漆黑,惟因风动窗纱,可窥见湖上的微光。雨声淅沥可闻。已而老仆右手持洋蜡,左手托茶盘,导杨梦梅与其弟徐徐登场。

老 仆 你们两位当心,别跌了,石板滑得很啊。 梦梅弟 刚才我差点摔了一跤,呵呀,这么深的草!里面有蛇吗? 老 仆 蛇?蛇倒是没有的,可是您别踹湿了脚,这几天下雨,里面水很深呢。……好了。

就是这间屋子了。让我开门。……您看,什么都是现成的。你们两位早点睡吧。 杨梦梅 老先生,你这间屋子好极了,就借给我们住得了。难得这样又精致,又清静,借给我们住半年好吗? 老 仆 不,这间屋子要是借给人家,回头不但让老爷知道了我老头子吃罪不起,就是让我老婆子知道了也是不得了的。

杨梦梅 那为什么呢?你不是说这间屋子没人住吗? 老 仆 没人住,不过不借给人住。去年这时候也有人三番两次地要我租给他。

我是肯了,可是后来给我老婆子知道了,大大地不依,说回头要告诉老爷。今天一来是间壁沈先生那样拜托我;二来,你们两位都没带行李,又赶上这样的下雨天,我想让你们在这屋子里住一宿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好,你们两位快睡吧,明儿个早点起来,别让我老婆子知道了。

她到亲戚家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到了明天再替你们想法子,我想把前面那间厢房借给你们是可以的。 梦梅弟 哥哥,我看还是这间屋子好。 杨梦梅 是呀,老先生,还是把这一间屋子借给我们吧。

老 仆 不,那回头让我老婆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梦梅弟 哈哈,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怕老婆子吗? 老 仆 我不是怕她,我是觉得她顶麻烦。……好,你们两位歇一会儿就睡吧,别忘了吹灯。

(将行又转,打量两人)你们是两个人,不要紧。 杨梦梅 两个人怎么啦? 老 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将行又转,低声)晚上听见有什么响动,可别害怕…… 杨梦梅 怎么,这儿有强盗吗? 老 仆 强盗是没有…… 杨梦梅 那么,难道还有鬼吗? 老 仆 ……唔,也没有…… 梦梅弟 我哥哥是从外国回的,不怕鬼的。

老 仆 呵,杨先生是从外国回的,听说外国人不怕鬼,那么,你先生也一定是不怕鬼的哪,不过这位小先生呢? 梦梅弟 我——我上学了,我也不怕。

老 仆 既然两位都不怕,让我坐下来,跟你们说。先生,我老实告诉你,这间屋子里,有……嗳呀!阿弥陀佛。 杨梦梅 有什么? 老 仆 有鬼! 梦梅弟 (紧靠其兄)是大脑袋儿的?是小脑袋儿的? 杨梦梅 (微笑,追着问)是男的,是女的? 老 仆 是个女的。

梦梅弟 年老的?年轻的? 老 仆 年轻的。 杨梦梅 那么,病死的还是怎样死的? 老 仆 是自尽的。

梦梅弟 (紧靠他哥哥)哎呀! 杨梦梅 为什么自尽呢? 老 仆 为着婚姻。 杨梦梅 (微笑)唔唔,(独白)一个年轻的女人为着婚姻问题自杀了。……这个女人许是个美人吧,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了之后,在湖边的庄子里显灵,这倒很有趣……(忽然唤起一种苦痛的联想)可是怎么使人想起她呢?啊,白薇!

老 仆 不,先生,她的名字不叫白薇,叫素苹。 杨梦梅 叫素苹?唔,我很想知道。老先生,你仔细地对我说说吧……哦呀,你这几样菜,是预备给我们吃的吗?怎么只摆一双筷子呢? 老 仆 (狼狈)哦,你们还没有吃饭吗?回头我给你们想法子弄点什么吃的。

可是这却不是给你们两位预备的。 梦梅弟 那是给谁预备的呢? 老 仆 是给我们小姐预备的。

杨梦梅 你刚才不是说,这屋子里没有人住吗? 老 仆 我们小姐从前是住在这屋子里的。 杨梦梅、梦梅弟 现在呢? 老 仆 现在么,现在她也还住在这屋子里。 梦梅弟 那么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老 仆 现在么,她死了。

杨梦梅 她就是你说的那自杀了的女人吗? 老 仆 可不是! 梦梅弟 嗳呀!(更靠近他哥哥)那那那么她是怎么样自杀的呢? 老 仆 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 杨梦梅 不要紧,你只管说。

老 仆 说起来,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我们老爷爱小姐爱到了极点,可是我们小姐的脾气也古怪到了极点。我们小姐那时候跟老爷住在北京,在大学里念书,给一位姓什么的少爷爱上了,就向我们老爷提亲。

我们老爷和这位少爷的父亲是至好,觉得两家子结了亲,彼此都有些帮助,就把小姐许给那位少爷了,可是小姐怎么样也不愿意。 杨梦梅 她为什么不愿意呢? 老 仆 是呀,听说那位少爷也是满好的,我也不懂小姐为什么不愿意。

杨梦梅 大约她是另外有了情人吧? 老 仆 不错,据我老婆子说,小姐在北京学堂里,早已另外爱上一个人了。 杨梦梅 你太太怎么会知道的呢? 老 仆 她是从小伺候小姐的。 杨梦梅 她知道你小姐爱的是怎样一个人呢? 老 仆 听说是一个什么“诗人”。

梦梅弟 他有没有钱呢? 老 仆 我老头子也不知诗人究竟是干么的,据说诗人都是穷人……他们的袋子里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钱。 梦梅弟 那么你小姐为什么要爱他呢? 老 仆 这就是我们小姐脾气古怪的地方哪,不管老爷怎么反对,她总是拚命爱着这个诗人。

后来老爷可气了,把小姐带回南边来,关在这个庄子里,活活地让她坐了三个月牢。这间屋子就是我们小姐的牢房了。

杨梦梅 呵,这就是你小姐的牢房!(自语)我平常看见湖边的漂亮房子,以为住在这里面的都是神仙一样的人,原来是他们关儿女的牢房! 老 仆 怎么不是。我们小姐住在这监牢里的时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给她送茶送饭,可是她总是茶不思饭不想地望着我老婆子哭。

临到老爷要把小姐出嫁的前几天,我的老婆子进去送饭的时候……先生,我们小姐忽然不见了! 梦梅弟 那么,上哪儿去了呢? 老 仆 听我说,——小姐不见了之后,我们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封信。

杨梦梅 信上怎么说的? 老 仆 她说她父亲是怎样地爱她…… 杨梦梅 你老爷还算爱她吗? 老 仆 爱极了,我从没有见过第二个父亲那样爱女儿的。比方小姐十七八岁了,老爷还是跟她小时一样,每天晚上得给她盖好被,放好帐子。

正因老爷那样爱小姐,小姐还要反对他,老爷才那样气呢。小姐信上说感谢她父亲是怎样地爱她,又说她也是怎样地爱她的父亲,但她更是怎样地爱自由。她没有法子顺从她父亲的意思,她只好自尽了。

梦梅弟 后来怎么样呢? 老 仆 ……我们老爷不是那样疼爱小姐的吗。一旦看了这封信,又是难过,又是后悔,四处派人寻访小姐的下落,后来在钱塘江边的一个亭子里面,得了小姐一把扇子,上面还有几首诗。

老爷得了这把扇子,哭了好几天;把小姐爱穿的几件衣裳和一些首饰;在孤山脚下替她立了一座爱女墓;又吩咐我们把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保存起来;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扫屋子,铺床叠被,送茶送饭,就像小姐在世的时候一样。

我们老爷往常每年春天总要到这庄子里来住一两个月的,自从小姐死了之后,他觉得一朵花,一块石头,都引起他的眼泪,所以这三年中间,只有小姐周年忌日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来了。

不过还是时常派人,或是写信来督率我们好好地伺候小姐。 杨梦梅 这样说起来,也不过你们老爷纪念你们小姐,命你们照常送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 仆 嗳呀,先生,可怕的就是那送来的饭,有时候真给小姐吃了。

梦梅弟 你怎么知道准是小姐吃了的呢? 老 仆 怎么不是小姐吃了的?我们小姐是最爱吃笋的,有一天我忘了给她预备笋,我来收碗的时候,小姐把碟子都给摔破了。那天晚上我的老婆子还梦见小姐对她生气呢。因此这间屋子平常我也不大敢来。

一天早上我大着胆子来打扫屋子的时候,摸着床上的被窝,还热温温地,就像刚有入睡过似的。 杨梦梅 怕是有别的人来睡过吧? 老 仆 别的人?哪有的事!你看这屋子两面是湖,一面是靠着假山,靠假山那边的门也早给封上了。

杨梦梅 假山的门为什么封上了呢? 老 仆 先生,我告诉你,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诉我:以后再也别到假山那面去了,她在假山背后看见小姐的后影儿呢。 杨梦梅 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老 仆 我也这样说。

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阳落在孤山背后,湖上的风吹着柳条儿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姐在假山那边走过哩。所以以后谁也不敢到假山那面去了。这边的这扇门呢,我们平常是锁上的。 梦梅弟 难道就没有猫吗? 老 仆 猫?连耗子洞都没有,哪来的猫呢? 梦梅弟 嗳呀,那怎么得了,这屋子里有鬼,哥哥!

我们搬到旅馆住吧。 杨梦梅 我最不欢喜住旅馆,闹得很,而且也哪来钱住旅馆?我倒挺爱这间屋子。

老 仆 先生,你们两位欢喜这庄子的话,就住到前面厢房里去吧。住在这屋子里,回头出了什么事,我老头子担待不起。 杨梦梅 我就是爱这屋子,我很想借这屋子住上三两个月,写一点东西。 老 仆 那办不到,先生。

(见稿子)暖呀,这是你写的吗? 梦梅弟 是我哥哥写的。 老 仆 这么厚的一本啊,这都写的什么呢?先生? 杨梦梅 一篇小说,里面也有诗。 老 仆 那么,先生你也是诗人吗?……那好极了,我们小姐最爱的是诗人,我想她决不会害先生的。

那么好,明早会。你们早些睡吧。……(点洋烛,行而复止,顾梦梅弟)小先生,我告诉你,晚上要听得什么响动,最好把被窝蒙着头,可别揭开被来看,一看可了不得啊。 杨梦梅 (不耐)得了,得了,你去睡吧。

老 仆 好,那么明早会。你们当心些,有什么响动,叫我得哪。 梦梅弟 明早会。 〔老仆下。 杨梦梅 明早会,哈哈,这老头儿见神见鬼的。 梦梅弟 啊!(困倦欲睡) 杨梦梅 弟弟,你快去睡吧。

梦梅弟 我怕鬼,你要同我去睡。 杨梦梅 别胡说八道了,快去睡。 梦梅弟 哥哥你呢? 杨梦梅 我——我还要写点儿东西。 梦梅弟 又要写!天天只看见你写,就没个完,快来睡吧。……嗳呀,我在家同妈睡多好。

杨梦梅 (归坐,一面呵其弟令睡,一面伏案取笔,借烛光继续写作。忽思及顷间老仆所说,慨然而叹)一个年轻的女子,为着一个穷诗人殉情,这个叫素苹的女子怎么和白薇的境遇这样相似呢?要不是这庄子叫王庄,我真要疑心她就是白薇了。

(依然写下去,已而又停)咳,鬼?这东西被现代的科学枪毙了,可是要真正还有的话,岂不也很好。这个叫素苹的一直闹鬼,我那白薇为什么一直不曾显过灵,甚至还不常入梦呢?(写下去)……呵,白薇!

我要是能再见你,至少能再见你的灵魂那可多好啊……(又写下去)可是倘若真有鬼,真有灵魂,我真有面目见她吗?一个行尸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胆量见那把人生看得那样严肃的白薇吗?呵!可怕!

(掩面愧泣) 梦梅弟 哥哥,又在哭。快来睡吧,我怕。 杨梦梅 你好生睡,我一会儿就来了,怕什么! 梦梅弟 你不怕吗? 杨梦梅 我怕什么! 梦梅弟 那你为什么又说可怕呢? 杨梦梅 别说话,快睡。(有顷)……咳,你哪里知道良心的苛责,比鬼还可怕啊。

梦梅弟 (梦呓)嗳呀,鬼! 杨梦梅 弟弟,好生睡,别怕。 〔梦梅弟不答睡去。 杨梦梅 这孩子又睡着了。还是只知道怕鬼的人幸福!……雨又止了,月亮又出来了。

这时候的湖上该多美呀。(吟诗) 年年明月夜, 双桨打文波。 啊!白薇!这不是我们在北海一块儿玩的时候,我赠给你的诗吗?现在我在西湖又逢着月夜,你却在哪一个世界呢? 〔忽然一阵凉风,隐隐送来一阵啜泣之声。

杨梦梅 嗳呀,这时候还有人在湖边哭!(侧耳)的确好像有人哭。这声音好奇怪呀!……(循着声音走出去) 〔凉风吹着窗帘,帷幕微动,气象凄然可怖。左侧屏风后,徐徐转出一靓妆女子,见桌上烛光颇惊,轻步至床边掀帐而坐。

女 (轻声叫)王妈?(见不是,大惊。起身将出,见桌上稿本,好奇地翻阅。初则动于好奇心,继见其所写者为自己,惊喜。一直读下,各种记忆皆从头唤起,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落泪,其间遇有惬心之句,则加圈点,遇怫意处,则加批语,细读至哀切处触动悲感,不觉痛哭出声) 梦梅弟 (惊醒)哥哥,睡呀,又哭什么?(见不答,掀帐一看,大骇)嗳呀,你是谁?你…… 〔女无言,走近梦梅弟。

梦悔弟 (骇然下床,绕室而走)你是谁? 女 (绕室追之)你别怕!

……你是谁? 梦梅弟 我姓杨,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呀? 女 你别怕。 梦梅弟 你是打哪儿来的? 女 我是这屋子里的呀。 梦梅弟 这屋子是你的? 女 唔。是我住的呀。

梦梅弟 那么,你是不是那老头子说的,那那那位自杀了的小姐? 女 (微笑)对呀。 梦梅弟 暖呀,你是鬼!你别害我,我年纪小呀。 女 小弟弟,你别怕!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是那老头子的亲戚。 梦梅弟 你当真是人是鬼。

(迟疑) 女 你看,鬼是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对吗?你拉拉我的手,鬼是没有热气的,我有热气,有吗? 梦梅弟 都有。 女 那你可以相信我是人了。 梦梅弟 可是单止有影子有热气,也不一定是人啊。

(仔细打量) 女 你瞧瞧我吧,别管我是人是鬼,你说你喜欢我不? 梦梅弟 我喜欢你。 女 那不结了。我问你,你同谁来的? 梦梅弟 同我哥哥来的。 女 哥哥带你上这里来,单是来玩的吗? 梦梅弟 是的,我哥哥心里不痛快,妈叫我陪他来玩的,哥哥顺便还想来写写文章。

女 (指桌上文稿)这就是你哥哥写的吗? 梦梅弟 是的。 女 他什么时候写起的呢?怎么还没有完? 梦梅弟 他写了快三年了,自打他挺爱的那女朋友死了之后。

女 他一直写着吗? 梦梅弟不,他动手已经三年了,有时拚命地写,有时又停下来干别的,他得挣钱养活一家子啊。他写的时候也不知想着什么,老是哭。 女 哦,三年来的辛酸的日子也算没有白过了。

……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梦梅弟 不怎么好。那样时常哭着的人身体哪会好呢? 女 那么,谁招呼他呢? 梦梅弟 嫂嫂。 女 (一惊)你有几个哥哥? 梦梅弟 我哪有几个哥哥,就只一个哥哥。 女 你哥哥他结婚了? 梦梅弟 结婚了。

女 结婚了!……什么时候结婚的? 梦梅弟 我哥哥从前爱的那个女朋友死了不到半年他就结婚了。 女 不到半年?……为什么他这小说上没有写出他结婚了呢? 梦梅弟 因为他心里老思念他从前那个女朋友。

女 既然那样思念她,为什么又那样快就结婚了呢? 梦梅弟 因为爸爸、妈妈急着要抱孙子,天天逼,天天逼,哥哥才结婚的。 女 那么,现在有了孩子了? 梦梅弟 有了,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侄侄了。

女 哦,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孩子了。 梦梅弟 是呀。 女 你嫂嫂好不好? 梦梅弟 嫂嫂倒是个挺好的人,时常买糖给我吃,可是她跟我哥哥过得不大好。 女 那是为什么呢? 梦梅弟 因为哥哥时常想念他从前爱的那女朋友,嫂嫂不愿意;她说娶了她就应该爱她,要不然把那死了的爱人从土里挖出来跟她结婚得了。

女 对,这埋怨也是对的。 梦梅弟 因此他们俩时常吵架。哥哥有时候急得生病。 女 哦,他那吐血的病现在好了没有? 梦梅弟 比从前好了些了。

可是这才怪呢!你怎么知道我哥哥有吐血病呢? 女 我怎么不知道,你哥哥跟我从前也是挺好的朋友。 梦梅弟 怎么你是我哥哥的朋友?那好极了。我哥哥刚才还在这里写文章,这会儿想是到外面看月亮去了。

他挺爱独自一个人在月亮底下散步的,你等一等吧。刚才那老头子说这屋子里有鬼,我怕极了。你来了,好极了,你陪陪我吧。我哥哥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女 好,我陪陪你,我跟你哥哥阔别了好些年了,我正想见见他哩。

梦梅弟 那好极了。你听,我哥哥回来了。 女 你怎么知道? 梦梅弟 他走路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 女 小弟弟,你快把门关上,让我理一理头发。不知道他还认识我不? 梦梅弟 好朋友哪有不认识的? 女 不,越是好朋友越容易不认识。

(对镜理鬓,不觉黯然如有所悟)我憔悴到这个样子了?怎么这三年之中一点也不觉得。 梦梅弟 我哥哥回来了,开门吧。 女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小弟弟,我还是不见他的好,影子和热,总有消失的时候呢。

……回头你别告诉你哥哥说我来了。 梦梅弟 (一把扯住)不,你不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又不要见他呢? 女 不,我不见他了。你别拉着我。 〔脚步声愈近。 梦梅弟 我哥哥已经来了。

你既然也是他的好朋友,见了他也好劝他别那么愁了。 女 不过我……我……不愿见他了。你快放手。好弟弟。 梦梅弟 不,我不放手。 女 你真不放手? 梦梅弟 不放。 女 你知道我是谁? 梦梅弟 你是谁?你不是刚说的那看庄子老头儿的亲戚吗? 女 不是,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这屋子里的那个,那个自杀了的女鬼!

梦梅弟 哎呀,你是鬼呀!——(急放手) 〔女吹灭洋烛,脱手遁去。 梦梅弟 哎呀,有鬼呀,救命呀!

(乱摸门闩,好容易才把门开了) 〔杨梦梅闯入。 杨梦梅 (抱住梦梅弟,取袋中火柴,点燃洋烛,摇小弟头)弟弟快醒醒,快醒醒,你做了什么噩梦? 梦梅弟 哥哥,哥哥! 杨梦梅 哥哥在这里,你做的什么梦? 梦梅弟(喘息而言)我不是做梦,我是真正遇见了鬼。

杨梦梅 哈哈,你遇了什么鬼?(笑)是大脑袋儿的?小脑袋儿的? 梦梅弟 你还笑呢!出去又不告诉人家,我再也不同你出来了。 杨梦梅 你说呀!究竟怎么回事? 梦梅弟 你出去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哭。

杨梦梅 我刚才也是听得远远地有人哭,才跑出去的。找了好半天,连影子也没找着。 梦梅弟 可是我一醒,看见桌子上坐着一个人了。起先我以为是你,仔细一看,是个女的!

杨梦梅 真见鬼了。哈哈。你问她是谁没有? 梦梅弟 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这屋子里的。你看,那不是那自杀了的什么素苹小姐是谁?可把我给吓坏了。后来她说:“你别怕,你别怕,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她又说她是这守庄子老头儿的亲戚。我不信,她又教我看她的影子,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她有影子;又教我摸她的手,一双热温温的手,说若是鬼的手,应该是冰凉的。我见她有影子,手又是热的,就不怕了,坐下来跟她讲话。

她问我同谁来的?我说“同哥哥来的”。她问:“你哥哥带你来,单是来玩的吗?”我说你自打从前那要好的女朋友死了之后,你是怎样地发愁,怎样地哭,怎样地写小说,写诗。她听了好像挺同情似的,就问你身体好不好。

我说:“他那样时常哭着的人,身体哪会好呢。”她就问:“那么谁招呼他呢?”我说:“嫂嫂招呼他。”这一下她可问得有些奇怪了。 杨梦梅 (好奇地)她是怎么问你的呢? 梦梅弟 她问我有几个哥哥,我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 杨梦梅 是呀!

梦梅弟 我就告诉她:“我只有一个哥哥。”她接着很担心地问:“那么你哥哥结婚了?”我说“早结婚了”。她说:“哦……他结了婚了!”接着她就问我:“那么小说上为什么又没有写出来呢?”哥哥,当真你那小说上面为什么没有写出来呢? 杨梦梅 唔,后来怎么样? 梦梅弟 后来我告诉她因为我哥哥始终想念那女朋友,对不对? 杨梦梅 唔,她怎么说? 梦梅弟 她说:“你哥哥既然那样思念她,为什么又那样快地跟别的女人结婚呢? 杨梦梅……唔。

梦梅弟 我说是爸爸、妈妈急着要抱孙孙,天天逼,天天逼,哥哥才勉强结婚的。 杨梦梅 唔。 梦梅弟 后来她又问:“那么望着了孙子没有?”我说:“现在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侄侄了。

”她听了说:“哦……他有了孩子了。”她就问嫂嫂做人好不好。最后又问你那吐血病好了没有?我说:“这倒怪了,你为什么知道他有吐血病呢?”她说,“为什么不知道?”她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说:“那么好极了,我哥哥大约是出去看月亮去了,一会儿就要回的。”她说跟你分别多年了,正想见见你。她叫我关上门,让她理一理头发。我听见你来了,正要开门,她忽然止住我,不叫我开,说:“影子总是要灭的,还是不见的好。

”我拉着她的手怎么样也不让她走,她忽然变了脸了,说:“你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说:“你究竟是谁?”她说她就是这屋子里那自杀了的女鬼。我吓得把手一放,她把洋蜡吹灭,一闪就不见了。后来你就进来了。

杨梦梅 你这些话是什么时候瞎编的?你还在做梦吧?快醒醒,(摇摇他)快醒醒! 梦悔弟 哥,我不是做梦,瞧我不是睁着眼睛吗? 杨梦梅 还不是做梦!快去睡。 梦梅弟 我不睡,回头那女鬼又来找我来了。

杨梦梅 (重催其弟安睡)别胡思乱想就不会有鬼了。(归座) 梦梅弟 (梦呓)我姓杨,你是谁? 杨梦梅 弟弟,好好地睡,别做梦了。 梦梅弟 嗳呀,来了。 杨梦梅 别怕,弟弟。(起身抚之) 梦梅弟 你怎么还不睡呢?哥哥,快来睡呀,回头我要告诉妈,说你把我带到外面来,全不管我。

杨梦梅 你好好睡,我马上就来了。刚在外面步月,有些感想,不写下来是睡不着的。 梦梅弟 好,那你马上要来睡的呀。…… 杨梦梅 到了这样凄静得像死一样的环境里来,真是连自己的呼吸都可怕,……(伏案工作,翻阅前面之稿,见有圈)弟弟,叫你别把稿子给弄脏了,又圈圈点点地,你懂得什么呢? 〔梦梅弟已睡熟。

杨梦拇 咦!倒圈得有些道理。哦呀!

还有批语呢!(翻至最后,发见手帕,忽审视之)嗄!(奔至床前)弟弟,这手帕是谁的?弟弟! 梦梅弟 (睡眼矇眬中)我姓杨,我姓杨。别害我! 杨梦梅 喂,这手帕是谁的? 梦梅弟 (醒来)手帕?有手帕吗?我不知道。

八成是那素苹小姐的,我一醒来就看见她伏在你的稿子上哭。 杨梦梅 她到哪里去了? 梦梅弟 她甩开我的手,把洋蜡吹灭,就不见了。 杨梦梅 啊,白薇!(在室中乱寻,已而忽闻枪声一响) 梦梅弟 哪里枪响?!

杨梦梅 (向发声处突入,复自石山内出)弟弟!快拿烛来。 梦梅弟 怎么了?(捧烛发抖而入) 〔已而其弟捧烛前导,杨梦梅抱白薇上。梦梅弟推沙发,杨梦梅扶之躺下。 杨梦悔 白薇,白薇。 白 薇 (呻吟中,抬眼望之)啊,梦梅,我——我毕竟非见到你不可吗? 杨梦梅 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白 薇 我也像海底下的鱼望着水面上透进来的阳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杨梦梅 刚才听得守庄子的谈起这屋子里素苹小姐的事,我就疑心是你,可是我只知你叫白薇,原来你还叫素苹吗? 白 薇 咳,素苹也好,白薇也好,反正都是些不祥的名字。

〔老仆闻声匆匆携烛登场。 老 仆 深更半晚,哪里来的枪响?嗳呀,这不是小姐吗?小姐,我伺候你三年了,你还活着吗?谢天谢地。

白 薇 老王,往后再也用不着你们伺候了,快去叫你妻子来。 杨梦梅 快去叫大夫来。 白 薇 用不着大夫了。叫你妻子来,我有话告诉她。 老 仆 这真是哪来的话,从前以为你自尽了,原来您还活着;现在既然活着,为什么又要自尽呢? 杨梦梅 这你不晓得,快去叫大夫来。

老 仆 杨先生你认识我们小姐吗? 杨梦梅 你别问这些,快去快去。 老 仆 我真弄不明白。(下) 白 薇 我由这里写给你的长信,你接到了没有? 杨梦梅 接到了…… 白 薇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杨梦梅 怎么没有回信呢?我费了一晚工夫,给你写了一封长信,要你不管怎样受委屈,得等着我……我正怪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白 薇 是的……这自然是爸爸给收去了。

一…但是后来又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都没有回信呢? 杨梦梅 后来因为我想求得一些救国的知识,冒险到巴黎去了。我还欠了公寓里一些钱,走的时候,没有给他留下通信地址,他们怎么会把你的信转给我呢? 白 薇 咳,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泪。

你到巴黎去了多少日子? 杨梦梅 不到一年。 白 薇 为什么不到一年就回来了? 杨梦梅 因为没有接济。靠在外国做工,没有工做;靠寄诗稿到国内书局里来卖也没有人要,我就只好回来了,回来就听说你死了。

白 薇 这三年之中除了王妈以外,谁都以为我死了。实在我已经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总统府的前面。那一次请愿的结果,不是牺牲了我们好些同学吗?我和素芸姐姐、江蔚霞站在一道,不是她们两个都死在段祺瑞的枪弹底下,我侥幸还活着吗?第二次就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压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气愤不过,就由家里逃到钱塘江边去投水,又不幸被一个渔夫给救了。

我在渔夫家里打听得爸爸寻着了我遗下的扇子,给我留下这间屋子,又替我在湖边建筑了一座坟墓,所以我就干脆隐姓埋名,住在这儿。有时候,我一个人到孤山去赏玩一回湖上的夕阳,也凭吊一回自己的坟墓,就像我的邻居冯小青伤悼她自己的影子一样。

到了晚上由王妈给我预备的另一条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来,等他们睡了之后,我也来读一回我小时候爱读的书,弄一回我平常爱弄的脂粉,翻一回你从前写给我的那些信——哎——梦梅,我虽不是个厌世的人,可是在两三重压迫之下,我早就决心用死来抗议了,为什么又过了三年这样游魂似的生活呢?就因为我虽得不到你的信,总想在什么时候见你一面,我时常在报纸上找你的名字,为什么老找不着呢? 杨梦梅 你怎么能在报纸上找到一个穷诗人的名字呢?除了他犯了罪的时候。

白 薇 我因为始终存着这种希望,所以我不管受着怎样的辛苦,总还是留恋在人间。 杨梦梅 白薇!自从听得你死了的消息,我也就成了一具活尸了。

虽则不久我就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事一样,……这三年当中我总是梦见你。刚才那老头子说这屋子里有鬼,我想倘若世间真有鬼,我至少也可以见到你的灵魂了。……现在我们在偶然的机会,正好实现了这个多年的愿望了,你为什么又要死呢?……白薇,你对我很失望吗? 白 薇 不,不,我没有失望。

你那篇小说是一个很动人的作品。 杨梦梅 薇,那就是我哭你的眼泪。 白 薇 那是一部贵重的感情记录。一个女子能够给她所爱的人一种刺激,让他对人民有所贡献,她也不算白活在世上一趟了。

同时能在生前看到你对死后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够幸福了。 杨梦梅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把爱你的人伤痛的心重新给揉碎呢? 白 薇 梦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发见你那死了三年的爱人会在偶然的机会复活起来,你会把严肃的人生看成笑剧了。

那样一来,你怎么能够完成你那贵重的记录呢? 杨梦梅 白薇,……你要是仅因为我的艺术来牺牲你的生命,那么我要否定一切艺术!

我要把这写了三年的作品,在你面前撕碎! 白 薇 (急止之)不,不,梦梅,断不能撕碎它。要是你真爱我的话,就好好完成它,把它当作我们苦痛的爱的纪念碑吧。你说这是你哭我的眼泪,就把你的眼泪变成一颗颗子弹,粉碎那使我们生离死别的原因吧。

只要你能完成这个严肃的记录,我虽死无恨。刚才听得小弟弟说,你有了很好的太太,还有了可爱的孩子了,像我这样一个游丝似的系在人间的人,何必再来破坏人家的幸福呢?所以我……(苦闷衰弱)啊,梦梅,我再也不能支持了,我们永别了。

……(晕去) 杨梦梅 白薇,白薇,你错了。这种牺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也知道我是错了。我以为我的心在这一个世界,而身子不妨在那一个世界。

身子和心互相推诿,互相欺骗,把我弄成个不死不活的人了。我觉悟了,我们应该勇敢地统一地生活下去,你决不能死。——啊,大夫,大夫! 〔老仆匆遽登场。 老 仆 大夫一会儿就要来了!…… 杨梦梅 白薇!

白薇! 老 仆 嗳呀,小姐,小姐! 白 薇 (又醒转来)啊,老王,王妈呢? 老 仆 小姐,老婆子她早上出去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白 薇 啊,干娘,我再不能见你了,……(望老仆)你告诉她,说我谢谢她多年的照顾,我没有法子报答她,要她别告诉老爷说我又自杀了,只说她的干女儿死了吧。

老 仆 啊,小姐,这真是哪里说起。只要小姐不死,我们老夫妻就伺候您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白 薇 (握着他们兄弟的手)梦梅,……帮助你的聪明的弟弟……爱你的太太和孩子,……完成你的作品。

梦梅弟 哥哥,她的手已经凉了。 杨梦梅 什么?(握之)白薇……无论你现在所去的地方是天堂或是地狱,请你在那儿等着我吧,……我的吐血的病是永不会好的,(指着小说稿)把我的血吐完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 老 仆 小姐,小姐,……先生,快来呀,……这怎么好。 杨梦梅 (起身促其弟)弟弟,快摇摇我,我在这里做梦吧。……快摇摇我。 老 仆 小姐呀。

…… 梦梅弟 哥哥,……哥哥,(扶他哥哥)哥哥! 杨梦梅 你摇摇我,……弟弟……啊,白薇,白薇,白薇! 〔向逝去多时的白薇坐处倒下) 梦梅弟 哥哥,哥哥! ——闭幕 写于一九二九年① 〖注释〗① 据作者1929年所写《在戏剧上我的过去、现在及未来》、1930年所写的《〈田汉戏曲集〉第四集自序》等文,此剧是1928年4月在杭州首演,剧本在当时“写成一半”,后来“归沪续成”。

——编者〖注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