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给小马云多少钱 「小马云」的夏天
他甚至没能走进阿里巴巴的大门,这个外部人员需要申请进入的园区戒备森严。范小勤和父亲、哥哥在门口拍了一张照,给这场被导演的、朝圣般的行程划了一个勉强的句号。这个结局早已被预知,但为了所谓新闻,它必须发生。
腾讯拍客小志全程直播,4个小时获得了5万次点击。这得益于标题:小马云欲见大马云。
9岁的范小勤其实并没有想见马云的欲望。这个乡村男娃偶然走红,因为长了一张与马云颇为相似的脸。过去因这张脸而来的人,曾不厌其烦地教他喊「我是小马云」。但他几乎一言不发,木然地跑开了。他更习惯被人叫自己的本名。
真正想见马云的,是他的父亲范家发。他以前对马云一无所知,而今至少知道了一些:他是做生意的,很有钱,是个好人。网络上谣传马云将资助小马云,他曾有所期待。这个愿望随着阿里巴巴公关部的声明而破灭。
范小勤唯一的欲望,是在见到阿里巴巴园区那一刻开始的。三层楼高的淘公仔被镶嵌在玻璃墙体正中央,咧嘴笑着,他想把它带回家。此前,他手里一直抱着一个迷你淘公仔。
没人能让这个孩子理解,这个大型建筑物是不可能被他带走的。他发起脾气,又哭又闹。父亲将他拽回了车上,一巴掌拍向他,他哭声更甚。
这是范小勤来杭州过暑假的头一天。
小勤
从江西永丰横跨七百多公里来杭州,范小勤并不是为了见马云。
他要上暑期补习班,好跟上一年级的课程。这是父亲范家发与张成良共同的决定。范小勤就读的培训机构,正是张成良名下的「成良微公益学校」。这家6月3日才开张的学校已有26位老师,主打英语,艺术舞蹈等兴趣班培训。
在张成良的安排下,范小勤享有一对一授课的待遇。过去他从未这样占有过一个老师的心神。在家乡的学校,他的座位在教室左侧第一排第一个,与讲台对齐,这是最后一名的专属位置。
他和这个座位一样,在教室是孤岛一般的存在。被同学孤立、欺负几乎是常态。张成良第二次去他老家看他时,发现送给他的书包空无一物,纸笔都被人丢了。
这个9岁才上一年级的孩子仍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哥哥范小勇读小学四年级,也只会写几个数字。这种缺陷或许源于遗传,他们的母亲因患小儿麻痹症而智力低下,无法与人正常沟通。
小勤在补习课堂上
妻子无法操持家务,83岁的母亲又得了老年痴呆,范家发只能一个人做饭、种水稻。二十岁时,他在山上被毒蛇咬伤,最终导致右腿截肢。抢收的季节里,他要搬着一个小板凳到田里,花上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将水稻装进谷仓。这样可以获得一年6000元的收入。他比较稳定的收入,是每月720元的低保和50元的残疾补贴。
2015年夏天,政府给他们发了1万多元建房补助,范家发请同村人帮他盖房子。由于天气太热,帮忙建房子的人不愿再建。范家发花了1400元买了台冰箱存储降温的饮料、食品,房子才最终建成。那以后,这台冰箱再没有插电,成了储物柜。
电冰箱曾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奢侈品,直到张成良给他们送去了一台洗衣机。想要一台洗衣机的念头,范家发和别人提过好几次。2016年双十一,小马云因一条微博走红于网络,范家一度门庭若市,最多的一天至少来了四五十人。那些天村里就像赶集会,村干部甚至得在去范小勤家里的必经之路上值班。
来范家的人来来往往,买的都是书包,文具,或是直接递红包。但几乎所有人来了一次就消失了。来了第二次的,只有张成良。
除了洗衣机,他还给这个家安了挡雨的塑料顶棚和房间的灯,以后这家人不必再躲避顺着楼梯流淌而下的雨水,或依靠客厅仅有的一个灯泡抵御黑夜。
张成良的出现的确有那么一丝救星的意味,他似乎成了那个被期待捐款的马云的化身。他许下了承诺:资助两兄弟完成小学学业。
因为做公益,张成良受邀参加了2015年乌镇互联网大会,这是他离马云最近的时刻。
成良公益面馆,成良神饭是他的公益实践基地,「每卖出一碗面,我们就捐出一元钱。」据张成良说,他还个人资助了丽水市遂昌县、衢州市龙游县等7所中小学近200名贫困中小学生。但他拒绝透露学校的具体信息。
这些学生之中,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没妈的孩子。出身单亲家庭的张成良对这些孩子有天生的同理心。范小勤或许是他帮助最多的孩子。从去年11月到今年8月,他为范小勤发起募捐的捐款总计29746元。他让范小勤吃鸡蛋、肉,喝牛奶,即便他的消化系统一开始无法适应。因为贫穷,范小勤过去并没有机会尝试这些食物。严重的营养不良制约了他的身高,9岁的他身高不到1.1米,还不及一个6岁孩子的标准身高。
将小勤接到杭州后,张成良除了照顾他饮食,也教他普通话,懂礼貌。他也希望用知识和技能改变小勤的命运。
「他现在还小,看着可爱,很多人还愿意跟他拍照,长大了呢?」
小勤在「成良公益面馆」吃炒饭
张成良想帮小勤赚钱。在他眼中,小勤这张脸是这个最底层的贫困家庭唯一的机会。他希望为小勤接合适的活动,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些收入。
张成良自己就是公益网红。除了提供面食,「成良公益面馆」也提供他的各种光荣事迹充当佐料。两层楼的正中央分别悬挂一台液晶电视,不间断播放各家媒体对他的采访。报纸,电视对他的访谈文章及照片挂满了面馆内部。附近的环卫工人是最常来的观众,连续三年,面馆都为他们免费供应面条和绿豆汤,「这老板真的是个好人。」
张成良也时常在朋友圈转发媒体对他的报道。范小勤来到杭州之后,张成良的播报开始围绕他打转。媒体来采访时,他甚至让记者帮着编写他的朋友圈,「吃这碗饭的,肯定比我写的好。」
范家到杭州那晚,他在朋友圈号召为小勤献爱心。5分钟后,他在那条状态下留言,挂出了10位捐助人及钱数。闻风而来的,还有媒体人和爆料人。
张成良本不想带小勤去阿里巴巴,觉得「难看」。他纠结了一整晚,去阿里巴巴那天,也一直提心吊胆。到了阿里巴巴大门时,他只下车呆了一会儿,就回到车上,再也没有下来。
小勤在阿里园区大门外
晚上9点,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提去阿里巴巴参观的事,只写「参观学校后我们带父子三人去了海底世界游玩」,配上了学校和海底世界的照片。
「现代信息量这么大,小马云总有一天会被淹没。现在网红要有新内涵了,要有正能量。」张成良谨慎地为小马云量身定制了人设:公益、时尚,为他挑选匹配的活动。
来杭州之后,他带着小勤吃了两次不一样的饭,作东的分别是一家商业体检机构和一家商业基因检测机构。他们免费为范小勤做了检测,这两则活动都刊发在网络上。事后,企业都给范小勤包了红包。范家发说,他收到了张成良打给他的2000元钱。
带着范小勤在海洋世界、科技馆玩了一圈后,张成良将他送到了培训学校,嘱托老师教他写字,照顾起居。
进学校的第一天,范小勤学会了写「小」字。可因为眼睛时常流泪,学习被迫中断。第二天,张成良与助理就带着小勤去了省儿保,医生诊断是结膜炎,给配了一瓶眼药水。这并非多严重的疾病。可有一位自称「王杭州」的北方人格外上心,要带小勤去石家庄看专科。王杭州是张成良之后,第二个多次造访范家的人。为此,才回江西不到半个月的父亲和哥哥又两次折返,接上小勤去往北方。
虽然王杭州一直强调去石家庄是为了看病,范家发也含糊承认。但据张成良说,上一次小勤去石家庄并非单纯看病,而是去拜了「师傅」,去之前王杭州答应会给几万元,最终只给了6000元。
隔了不到一周,王杭州又来了杭州,说给范小勤约了8月5日看医生。他提前去江西接上了范家发和范小勇。8月3日下午,他们到了杭州。
张成良并不想让小勤去,理由是:孩子还小,还要走夜路,车上没有安全座椅。另一个可能的理由他没说——张成良正在为小勤安排活动,一个叫做中国红人赛的活动,要求8月10号之前小勤必须在杭州。
这个活动邀请了吴莫愁,欧阳靖,以及一系列大小网红。「曝光量很大,有几千万,带小勤去露个脸很好」,他拿着手机点开一个链接。他想说服范家发,但范家发对他说的并不明白——「曝光量」意味着什么?吴莫愁和欧阳靖又是谁?
「你要权衡,哪个对你更好。一个能赚几千块钱,一个能赚一万块钱,肯定要选那个赚一万的啊。」张成良对范家发说。
「老范,你看我们这之前都是约好的,5号看病,时间真的来不及」,王杭州也将难题丢给范家发。
范家发坐在角落,侧着身子靠在墙上看两人争执。他用浓重的江西口音努力表现出通情达理,像是村子上主事男人说的场面话,「只要是对小勤好的」。对于这场争执,他不能再提供更多的意见,虽然争夺的筹码是他9岁的儿子。
「那我问问今天能不能先拍个宣传视频,今天能拍的话,你们就可以晚一点回来」,张成良拿出手机,播了一个号码,对方答复说今天可以拍。
「不行啊,张老师。我们今天要赶路啊,今天晚的话,我们就赶不到晚上住的地方了」,王杭州说,他们打算晚上赶到盱眙吃龙虾。
「拍视频很快的,要不你就答应我8月10号准时回来」,张成良说。
「不出什么问题的话,8月10号肯定能回来」,王杭州想了一下,打算妥协一步。
「不,我不想要什么不出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要100%」。张成良径直带着小勤下楼,扬长而去。
下午4点,王杭州拨通了张成良的电话,让范家发问他何时带小勤回来。张成良并没有给明确的答复。范家发挂了电话,安静地坐着,抚摸着他那条坏掉的腿。
这次来杭州之前,他抓紧时间收割了稻子。江西,杭州,石家庄,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在路上远距离奔波。
过去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三轮车,张成良所说的安全座椅是什么,他并不知道。车斗里没有椅子,他的拐杖就给两个儿子垫了屁股。因为独腿,他无法保持平衡,车子常常侧翻,第一辆二手电动三轮车花了1500元,车摔坏了。他的右脸颧骨肿起一块,青紫的皮肤上结了痂,那是他今年6月翻车留下的伤。当时小勤还坐在车斗里,好在只是擦破点皮。
张成良的房车有真皮座椅,有餐桌,洗手间,夏天还有冷气吹。他不知道等小勤回家,他还愿不愿意蹲在车斗里。至少他清楚,那部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的手机已经无法满足范小勤。
到了杭州以后,小勤迷上了拿手机看动画片。超级飞侠小爱,熊出没是他的心头好。张成良的助理常常查看手机流量,「一个月4个G的流量,都不够他看的。」
动画就像蜜糖,哄一时很有效,常常吃就坏了牙。不给看动画的时候,小勤就闹起脾气,他躲到椅子和柱子之间的空隙,或是钻到椅子底下,像是搭起自己的防卫圈,禁止外人入侵。
那天去医院看眼睛,小勤和张成良的助理因为动画打起了追逐战。趁着助理去交钱,他跑出门去,一路快跑了几十米。拉他回来,不肯,干脆躺在水泥地上。正是杭州的三伏天,37度的高温,正午的地表温度估计能把鸡蛋煎熟。
将他捞起来,他又跑开了,将手指伸到旁边网状的护栏里借力,僵持着不肯走。助理佯装走掉,拐了个弯,躲在灌木丛后。眼里看不见人,范小勤张望着,哭开了。助理回头哄他,和他围着柱子又绕了几圈,直到父亲打电话打过来,他才消停。
「被宠坏了。」助理说,连张成良也拿他没法子。范家发就更没办法了,真要耍起泼来,他一条独腿也追不上儿子。
范小勤变得有些不听话,但也比之前活泼了许多。去培训学校参观的那天,他像马云一样和所有小朋友握起手来,旁人都笑做一团。
小勤和哥哥父亲离开杭州
他的哥哥范小勇,也开始热情和生人打起了招呼。即便他们的视线只是在捕捉范小勤的时候偶然掠过他,丢下一句,「哥哥倒不太像马云。」
有人来合影时,范小勇很知趣地站在镜头之外,以免像过去一样被人推开。当得到和弟弟同款的礼物时,他追问了两遍,「这是送给我的吗?」。他好奇地比较了两个人的礼物,觉得自己的礼物比弟弟的更好。
这让他难得的雀跃。即便出生于同一个家庭,他并没能和弟弟一样享受在杭州度过暑假的待遇。张成良没有留他,「两个孩子在一起会贪玩,谁也学不好。」
和父亲一起离开杭州的时候,他不想走,大哭了一场。而今弟弟终于也要回家了。
那场红人赛,范小勤最终没能参加。8月3日,立秋前四天,范家发带着范小勇和范小勤离开杭州,踏上了回途列车。一个夏天过去了,范小勤只学会写「范」和「小」,那个笔画复杂的「勤」,他依然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