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梧太极拳教学】一片冰心在武林 ——记太极大家李经梧
“家贫无奈闯关东,体质孱弱练秘宗。虚怀若谷拜师众,太极诸式收帐中”——这是原《中华武术》杂志主编、人民体育出版社编审昌沧先生对于李经梧大师习武生涯的概括。
“李经梧先生在太极拳界,就像齐白石、张大千在国画界;梅兰芳、周信芳在京剧界;夏菊花在杂技界,是真正的大师”——这是著名道家文化研究专家、《武当》杂志副主编、武当山武当拳法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谭大江对李经梧大师武学造诣的评价。
李经梧,中国现代武术史中何等重要人物也?但由于其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远离京城、淡出武林,造成了事实上的漫长的官方武林的“空白时代”——“一片汪洋都不见”,“天下武林不识君”。
好在,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政治清明,国宝重现。近日出版的《大道显隐》一书核心提示——
“李经梧是中国二十世纪一代太极大师,他融汇陈、吴、孙、杨四家太极拳功夫,为陈、吴两家嫡传;承传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王子英、胡耀贞五大巨擘功夫;独成李架,功臻上乘;为‘北戴河太极拳’的开拓者;倡扬太极拳与内功结合修炼之门风。
当其在时,世人不觉,因其人品高洁淡泊;
当其远去,武林追幕,因其功夫炉火纯青。”
历史是人民写的,历史是能还原的。当我们力争客观还原现代武术史的某些片断时,我们不仅想起了唐代诗人的佳作: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的,由于李经梧先生的身体力行、默默耕耘,使得民间陈、吴两家太极拳嫡传得以传承,使得正宗的太极拳功夫得以验证。正缘于此,今人续写功夫志,武林谁人不识君!
一、 少闯关东,因病习武
渤海湾的南岸,山东掖县(今莱州市)过西村,是李经梧的家乡。1912年秋天,李经梧出生在这里的一户工匠兼农耕之家。这里依山傍海,风景雅致,有着海边乡村的特有韵味。这里也有着齐鲁大地特有的淳朴民风,而且,有着“男子汉出去闯世界才会有出息”的风俗。李经梧的父辈,早年就有过闯关东乃至远走海参崴的经历。
事实求是地说来,李经梧出生时,家境应在“温饱”层面——家中有自己的田地和房产。他的本名叫李作魁,字经梧。经梧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但作为家中唯一的一个男孩子,其父母并没有对他娇生惯养,而是让他与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十几岁就离开家乡热土、外出闯荡了。于是,在漫长而崎岖的闯关东的路上,坚毅地跋涉着一位山东少年,其足迹远涉到了海拉尔,几经辗转,落脚于哈尔滨鸿记洗染店当学徒。
小经梧继承了其父母诚实勇敢、吃苦耐劳的优秀品格,小小年纪就自食其力,学徒期间,勤奋肯干,举止得体,自尊自律,从不惹是生非。那时的他,身单力薄,每天能做的就是帮助店主干着繁重而琐碎活计。少年的时代是多梦的时代,少年李经梧做过许多梦:想家的梦、思念亲人的梦、长本事的梦、成功的梦……唯独没有当武林高手的梦,因为他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武术”为何物!
是的,中国是武术的发源地、功夫的故乡。然而,泱泱大国,有谁能准确统计出习练武术的绝对人口有几何?可以这样说,由于生活所迫及其他原因,我们国家任何时候的习武人口的数量与所谓“武术故乡”的称谓是远远不相匹配的。尤其是在近代,那个国人被扣为“东亚病夫”的屈辱年代。
在教育(也包含体育)欠发达的年代,国民是功利的,因此也就有了“穷文富武”之说。对于这个民间说法,可以有不同理解,其中一种解读就是,“贫穷的人可以通过走‘文’的道路来改变命运”,但是习武,只能是富人的专利。这是因为,自武术产生的那一天起,就被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没有想到,这层神秘的面纱,竟然因为小经梧一场久治不愈的病痛而变成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1920年代的东北,可没有“气候变暖”一说,寒冬腊月,“大烟泡”刮起来,天寒地冻,住在店铺里的小经梧,不知不觉地染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四处沿医,中、西药吃了不少,仍然没有治疗好腿的疾患。就在他走路一瘸一拐,仍然坚持在店铺里忙碌的时候,店主的一位故交(也是店主的经纪人)注意到了他。
这位长者很心疼店铺里年轻的小伙计,便对经梧说:我给你引见一位师傅吧,练武或许能治好你的病!于是,在这位热心人的举荐下,不满17岁的李经梧,拜在了秘宗拳大师刘子源门下。
中华武术(也称做功夫),历来被认为是搏击的艺术,并多少带有些宗教的神秘色彩。这个行当的技艺,分许多山头门派,通常是秘不外传的,往往“真人不露相”,多少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在习武的天地、功夫的江湖,有的人拜师是主动的,进取的,是想学成打遍天下的一身绝技;有的人拜师则是被动的,不经意的,并未想成为旷世高手。
李经梧的第一次习武拜师,属于后者。其时的他,远没有认识到中华武学的博大精深,也绝非为格斗技击而学武术,他的性格里虽然有山东汉子的豁达豪放,但却没有好勇斗狠的遗传。他习练秘宗拳,目的单纯而质朴——就是治愈腿伤的顽疾!
就这样,并非武术世家出身、也没有任何武术背景的李经梧,在遥远的他乡,在闯关东的过程中“歪打正着”,梦游般地“游”进了武术的神秘殿堂。
二、 路见不平,锋芒小试
民间有句老话:“武医不分家”,解释自然又有多种。这句话起初直接反映在李经梧的身上,就是“医武同效”,练武术把顽疾治愈了。就医药而言,患者在伤病痊愈后就不再“医药”;就武术而言,患者在伤病消失后仍然可以继续“武术”——这可能就是武术的魅力!
魅力何在?就李经梧这个“案例”(或叫“病例”)而言,医药越用越痛苦,武术越练越痛快。总之,李经梧习秘宗拳三年,不仅治愈了顽固的腿疾,还成了秘宗拳门内众师兄弟中的佼佼者。
何以为证呢?从两次“路见不平”说起。
一次是店铺需要在上海进一批货物,考虑这是一次比较重要的业务,店主就派了两个伙计从哈尔滨前往上海。那时的上海,是中国最开放的大都市,黄浦江畔,汽笛阵阵,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李经梧和同伴精细地办理完老板交办的业务,在返程前有一段休息时间,难得放松一下,伙伴和他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地点后就分手了。
诺大上海,人地两生,转了一会儿李经梧直奔约定地点等待同伴。等了好久,未见同伴踪影,再等一会儿,远处突然传来 “救命,救命——”的呼叫声。寻声奔去,见一胡同内,一帮强悍的人正在围打着另外一个人,这个被打的人正时自己店铺的伙计。来不及多想什么,李经梧一个箭步冲如人群,一边喝道:“有理讲理,不许打人!”一边将同伴拉到自己身后。没想到这帮人凶神恶刹一般,拳脚相加,竟然连李经梧一块打,这可激怒了后生李经梧。
应该说,这是李经梧平生的第一次打仗,他模仿着师父刘子源的秘宗拳动作,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自己也没吃多大亏。因为身旁还有个不会武术的同伴,打仗不是目的,救出同伴才是目的,所以无心恋战,冲出包围圈疾走,对方也没有太认真追赶。
事后,遭难的同伴由衷感谢经梧,李经梧这才详细地过问了当时事发的起因,然后认真说道:“平时不要惹事,但滩上了事也不要怕事!”这可能就是李经梧的第一个人生哲学。
第二次打仗是在海拉尔。这次是李经梧和他的师弟孙枫秋去那里办什么事情,正赶上两个俄国人欺负一名中国妇女,可把兄弟俩气坏了,挺身而出,当仁不让,一对一地把欺负中国妇女的洋人教训了一番。这也不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较量,因为论个头,两个对手人高马大,并且气势汹汹。
但较量结果是洋人摆了,而且吃亏的小。但这一较量不要紧,第二天惹来了两张“通缉令”,说是两名中国青年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在“俄租界”闹事,格抓勿论!这兄弟俩连夜跑回哈尔滨,后来觉得哈尔滨也是洋人的范围,便在亲友的帮助下,辗转来到了北京城,这是后话。
就李经梧的教养和性格而言,彬彬有礼,忠厚老实,打工是为了养家糊口,习武是为了治病健身,别无他图。一南一北的两次出手,间隔时间不是很长,都是在他学了秘宗拳之后。如果说第一次路见不平是被动出手,那么第二次路见不平就是主动出手。
无论是被动、主动,他都无怨无悔。自从接触了武术之后,他觉得武林中人,应该行侠仗义,弘扬正气,《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赵子龙就是李经梧心目中的英雄。后来据莱州老家的乡亲回忆,每次李经梧回乡探亲,都会带动一批乡亲们习武,李经梧还真的经常舞动一柄青龙偃月刀。
三、 辗转京城,结缘太极
旧社会的武术界,是个圈子。不同的门派就是不同的圈子,有圈子就有是非,鱼龙混杂。李经梧可能深谙这点,所以无论他对于武术多么喜爱,练就的功夫多么高超,但他从来没有另起炉灶,从来没有专吃武术这碗饭。可能正是这种超脱、淡然的态度和诚信可靠的人品,使得武术圈内的人对他非常器重和钦佩。
比如,秘宗拳师刘子源就对自己的弟子李经梧、孙枫秋的离开非常惋惜,依依不舍。临别前,这位拳师特意嘱咐自己的弟子:“中华武功,博大精深;京城武林,藏龙卧虎。汝等重情讲义,皆是练武的好材料。如有机缘,一定要接触接触太极拳。”
怀揣对新生活的憧憬,铭记着师父的告诫,兄弟二人来到京城,在山东老乡的多方帮助下,筹资合伙于西单北大街经营了一家店铺,取名“五洲百货店”,李经梧为大掌柜、孙枫秋为二掌柜。兄弟二人既为同乡,又为同门(秘宗拳门),再为同好(都喜欢医学和武术),性格相投,仗义疏财,打点店铺之余,访医问武,还真是访到了一位太极拳名家,这位名家就是赵铁庵先生。
李经梧是有心习武中人的智慧者,他不盲从、不跟风、不偏信,而是结合自己实际进行分析比较。当时的北平城中,武林各派名家云集,诸如八卦掌、太极拳、形意拳、三皇炮捶、米祖拳、查拳、戳脚翻子等等,数不胜数。经过探求比较之后,经梧仍然对太极拳情有独钟。他的看法也影响了秘宗拳的师弟孙枫秋,于是,他们就毅然决然地投拜在了赵铁庵先生的门下。
应该说,投拜赵铁庵是个冥冥之中的缘分,因为赵铁庵并不以传授武术为业,也几乎不收徒弟,虽然他的武术资格很老——乃是吴式太极拳创始人全佑之子吴鉴泉和全佑之高足王茂斋两位大师的共授高徒、是“南吴北王”的综合继承者,并在吴式太极拳圈子中有着极高的声望。赵铁庵之所以能够接收李经梧及孙枫秋,可能是缘于二人的执著。
据说,李经梧经友人指引拜见赵铁庵时,二人是经过了一番“手谈”的——一方是秘宗拳门的初生之犊,一方是名满京城的太极高手。身材魁梧的李经梧将几年所学所练希数用尽,个头不高的赵铁庵不慌不忙沾粘连随,数个回合下来,李经梧气喘吁吁,觉得“拳像打在棉絮上,有劲使不出来,肢体渐渐像被无形的绳子缚住,动弹不得。”而赵铁庵仍然不紧不慢,气定神闲。“手谈”之后,赵师破例纳李、孙为入室弟子,亲传衣钵。
李经梧虽然读书不多(仅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于习武似乎特别有感觉、善钻研、且韧性十足,他侍师如父,除按要求去赵师处学习吴式拳外,还每周两次接请赵师到自家寓所做专门传授(旧称“教馆”)。赵铁庵慈心慧眼,发现李经梧不仅是个有责任心的社会青年,而且是一块不可多得的武学璞玉,遂将自己得自两大高手的拳技和推手功夫倾囊相授,并将由吴鉴泉老先生亲传给他珍藏的《太极拳秘笈》再传于李经梧。
可见,此时赵师已将经梧视为得意弟子,而李经梧也确实不负恩师厚望,很快就成了赵师门人中的佼佼者。这可以从李经梧于1940年代初就成了当时北平最高太极殿堂——“太庙太极拳研究会”最年轻的理事这件事情得以证明。
随后若干年,京城太极拳史上又一段佳话传来——李经梧再拜来自陈家沟的陈发科为师,进一步研习久副盛名的陈家太极拳。关于这段佳话,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陈发科收李经梧(历史上陈家太极拳曾经是非常保守的)是得益于气功大师胡耀贞先生的极力举荐;另一种说法则是,京城各式太极拳掌门人协议互换弟子,学习别家拳架、丰富认识、开阔视野,李经梧是由吴式门交换到陈式门的。
说法不同,但基本事实是一致的——李经梧经吴门业师同意,于1946年在陈发科先生六十大寿时与孙枫秋、田秀臣、宋林阁、刘金生等5人正式递贴拜在陈师门下为首批正式入室弟子,其中孙枫秋、刘金生两人都是在哈尔滨与李经梧共习秘宗拳的同门师弟。
是年,正直青壮年(34岁)的李经梧业已在漫漫习武路上投拜三师,转移多师,眼界大开,功夫日进。
陈式太极拳与吴式太极拳的特点截然不同。和学习吴式太极拳一样,李经梧的学习方法是,一方面按要求到陈发科先生府上学拳,另一方面还每周两次专接老师到自家寓所“教馆”。此期间,李经梧、孙枫秋合开的“五洲百货店”办的红红火火,陈发科、胡耀贞、王子英等知名武林前辈也经常到百货店来做客,间或指导弟子和晚辈们练拳,可以这样说,当时的“五洲”,是陈发科先生在京城最熟悉也最愿意往来的地方。
这一方面固然是两大弟子已有经济能力关照来自外乡的师父在京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则是李、孙二人志同道合、患难与共、情同手足,都有对武术的共同认识和热切追求。
曾有当年在“五洲”练过武的人介绍说,陈老爷子甚至对两个爱徒的公子李树峻、孙伯彦也喜爱有加,破例单独指导两个徒孙的拳架,尤其是李树峻所学的“陈家二趟炮捶”,就是由陈师爷直接传授并亲自拆招味劲。
学生时代的李树峻、孙伯彦在1960年代前后的北京武坛已经崭露头角,曾数次在武术赛事上获得奖牌。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专门从事武术事业——不知是否与他们的父辈一贯的低调风格有关?
四、 技冠陈吴,德艺双馨
人生于世,要与社会上的各色人等交往。社会交往中,让一、两个人说好相对容易,让许多人说好就很难。尤其是在武林中闯荡,江湖险恶,有着太多的未知数。李经梧是个特例,他学过许多拳种,拜过许多师父(直接师父有四个:刘子源、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
若加上学中医、针灸、气功、推手,则老师更多),每个老师都对他满意,这很不容易。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充满是非的武术圈子里,口碑极佳。仍然健在的著名武术家李秉慈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说:
“常有人采访我,问李经梧的功夫怎么样?我的回答是‘技冠陈吴,德艺双馨。’而且我相信,问100个与经梧师兄同时代的练拳者,100个人都会有这样的评价。”
于是有人因奇怪而发问:“李经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理论上说,只有圣贤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那就把他称做武林的圣贤吧,这可不是溢美之辞,毕竟,圣贤也是由人来做的。当今武林,有两件事,最让人们赞不绝口。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一件事是举世瞩目的“简化太极拳”的问世;一件事是《陈式太极拳》图书的编写(本来是出版,因故推后)。这两件事都与李经梧有关,可以说,他是主要参与者。
新中国成立,党和国家领导人非常重视人民体育事业,国家体委连续举办了两次的规模的武术赛事,并探讨武术如何走群众路线、为人民健康服务的路子。达成的共识是,编创太极拳普及套路,让这个最有健身价值的拳种,从少数人的圈子里走向大众。
这时,身为传统陈吴两家太极拳传人以及在两次赛事一举夺魁的李经梧,进入了国家体委的视野。体委先后安排他在铁道部、铁道学院、中国科学院、卫生部、北京市体校等单位任太极拳教练进行预热,随后抽调他作为专家组成员参与编创“八十八式”太极拳和“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并一致推举他为示范者参加全国第一部《太极拳》科教片的拍摄工作。
现在看来,李经梧当年所做的乃是大红大紫的“明星”的事业,其实不然,在行家眼里看来,那是一项很琐碎的、具有很大风险的、甚至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没有哪一家大师肯屈尊愿意从零起步,做那些最基本的拳术普及工作的。
这些最基本的工作,做好了,并不给大师的头上增加任何花环,做砸了,可就名声扫地,一点面子也没有了。而这些,因为是组织的委托、关乎诚信,因为是民族的大业、关乎振兴,李经梧都认认真真地做了,不声不响,不折不扣,无怨无悔。这难道不是大爱吗?
另一件事,关于《陈式太极拳》一书,国家体委决定由同是陈发科先生的学生、弟子的李剑华、李经梧执笔与唐豪先生(陈发科生前好友,著名武术文人)共同完成。这是一部具有缅怀陈发科先生性质、系统介绍陈式太极拳拳法的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重点图书,写作过程中,在由谁来做拳照插图的问题上产生了意见分歧。
国家体委和写作组的同志一致认为,李经梧做拳照示范者是最佳人选,因为陈发科先生在世时多次在不同场合肯定他的爱徒李经梧——“在我之后,陈家拳抗大旗的人物是李经梧”。而作为陈发科先生的大弟子,由李经梧做拳照在陈拳门内也不会产生任何异议。
但是,有异议了,质疑者正是李经梧本人,质疑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这是陈家拳,应该由老陈家的人来做拳照!”掷地有声的话语,表明了质疑者的坚定和不容商量,其实,这更是一种忠诚和高风亮节!(能够在一部重点图书上作为权威插图露面,谁不晓得这意味这什么?对多少人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然而,棘手的问题出现了,陈发科的长子陈照旭,常年居住陈家沟功夫不错但因历史问题被劳动改造;陈发科的幼子陈照奎拳技尚浅虽然在京但不足以代表陈式太极拳的水平。写作组的同仁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李经梧身上:“你的善意可以理解,你的推托是不负责任!”——李经梧似乎从同志们的眼神里读出这样的意思。
李经梧,这位陈老先生的高足,此时此刻,思绪万千。是的,无论在先生生前死后,他都是对老师忠心耿耿,对陈拳极力维护。照旭出问题了,还有照奎,不能让陈家的拳在陈家后继无人。虽然照奎师弟还小,功夫练的不够好,但他毕竟是老师的血脉,在我还能说话算数的时候,一定要替他讲话,一定要把他推出来,让他知道责任,知道只有好好练功、将来才能担当重任!
——李经梧是这么思考的,也是这么以理据争的,他像当年陈发科老师给自己摆拳架子一样,诸招诸势地给照奎摆拳架子,将恩师对自己的爱,接续到了小师弟陈照奎身上。
因为照奎上了拳照插图,使得陈照奎也书上有署名,更重要的是此举坚定了照奎勇敢面对、刻苦习拳的决心。当然,包括孙枫秋、田秀臣、冯志强在内的陈发科的京弟子都对照奎的成长进步予以了力所能及的帮助。
仅此两件事情,李经梧之人品武德可现一斑。其实,武林中人,只要跟李经梧有过接触的,没有不举大拇哥的,叹武德乎?赞武艺乎?二者皆有之。至于李经梧的太极功夫炉火纯青、“技惊四座”的故事,那简直比比皆是,列位看官可于《大道显隐——李经梧太极人生》(梅墨生编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出版)一书查询,笔者不再赘叙,谨以另一以敢讲真话著称的著名功夫家王培生的一段文字结束本节:
“太极同门弟兄李经梧君为人正直,和蔼可亲,尊师重长,崇尚武德。于40年代经友人引荐与陈式太极拳宗师陈发科(字福生)相识,后纳入入室弟子。遂经师口传身教,能获陈式拳之精华奥秘者,惟有李经梧一人而已。”(见《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之序言)
五、 偏居海滨,独善拳道
就太极拳而言,陈吴杨孙武……如涓涓细流,在京城汇成了波澜壮阔的海。无疑,京城也是太极拳成长、发展的“首善之区”,是太极拳精英聚集的“人才高地”。人往高处走,这一道理,李经梧的武术蒙师刘子源先生早在哈尔滨就已经向弟子点破。聪颖之李经梧,不会不明白,在其武术生涯的壮年时期离开“首善之区”、“事业高地”,将意味着什么?
值得留恋的西单“五洲百货店”,创业之余师兄弟们常在这里抽空习武,这里还似乎弥漫着赵铁庵、陈发科、胡耀贞、杨禹廷几位老师隐隐的身影和朗朗的笑声;
值得纪念的钱粮胡同,那是尊敬的王茂斋师爷和王子英师叔居住之所,王师爷传给了他一杆揉磨的闪亮的太极枪,以推手见长的王师叔在这里亲自陪他“打轮喂劲”(太极推手术语),使他的推手功夫蒸蒸日上;
值得回味的中山公园十字亭、太庙太极拳研究会,这里是“太极五虎”练功最多的交流场地,是杨禹廷恩师讲习功夫的“道场”,这里颇具“拳气”、“人气”,是离共和国心脏最近的地方……
还有许多许多值得思考的人和事——国家的好些机关、部委、八一电影制片厂,他在那里或教拳或拍教学片;北京的什刹海武校,那些淘气的小学员们还在练功夫吗?大门(指门惠丰,那时他是个子最大的小学员)会有出息的!
在一纸《商调函》来临之际,李经梧徜徉在北京熟悉的街巷,想了很多、很多,主动权在他手里,他真的会选择离开吗?
真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选择了离开,无言的离开。“悄悄地他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潇洒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京城太极拳界的伤感,但却是北戴河海滨的福音——那里新筹建的北戴河气功疗养院,正等待着一位太极大师的到来。这一年,是公元1959年,夏天;李经梧,47岁,正值事业近峰巅、人生的当打之年。天若有情天亦老,海滨重铸太极魂,从此,李经梧把北京的记忆收藏在内心深处,漠漠地偏居于海滨,默默地进行这传统太极拳的第二次创业实践。
社会变革,武术的性质也渐渐由“格斗”转化为“养生”。然而,转化变革过程,不免泥沙俱下,传统武术那波澜壮阔之海,偶受浊流之污染,渐成死水而少生机。李经梧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在1964年的全国太极拳大讨论中,秉笔直抒,畅所欲言,向世人贡献了《对太极拳缠丝劲等问题的体会》的论文。不少行家称李老师的文章,是一篇澄清了对太极拳研究的许多模糊认识的力作,将会永载于中国当代太极拳学术研究的史册。
然而,李经梧向来怀疑,一篇文章而已,究竟会起多大作用?王宗岳的《太极拳论》早已是载入史册的名篇,许多人读了、看了,甚至能解释、会背诵,但是功夫到自己身上了吗?为什么古人云:“练拳者多如牛毛,练成者凤毛麟角”?——李经梧长期思考着这个问题。
思考的结晶,是他向社会奉献的《太极内功》,这才是他偏居海滨而进行太极拳实践并回馈祖国母亲的“文字力作”!
李经梧是信奉“述而不作”的,许多东西(尤其是太极拳)写出来就不是。所以他很少写作,更多的时候是“有教无类”,弟子三千,贤人七十,这才是他在北戴河进行太极拳二次创业的“行动力作”!
当然,也间或有人来请(包括请去外国),有人来访(涵盖四海宾朋);前者婉言谢绝,后者来访不拒,充分展现了当年王茂斋前辈的大家风范和贤明隐士的超脱志趣。
功夫的交流切磋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国外技击家时常来华比试武功,有的居然也找到了北戴河并访到了李经梧。日本人高桥贤就是有备而来的。说来话长,那是1985年秋天发生的事情,高桥贤来到北戴河气功疗养院学习气功和太极拳。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了解到24式简化太极拳的创编者之一李经梧先生就曾在这个单位工作时,表现的异常兴奋,强烈要求院方安排他与李经梧会面,并提出在会面时安排比武较技等事宜。院方考虑到李经梧先生年事已高,早已经离休在家,且李老的身份又是秦皇岛市政协常委、北戴河区政协副主席,李老与外国客人交流得事先经领导机关批准,安排起来比较麻烦。
但对于客人所提出的要求又不能不做答复,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请李经梧的弟子代表老师与其交流。
谁知,高桥贤坚持只有李经梧出面才更公平、更具有代表性。其实,高桥的要求已经不公平了(李老时年73岁,高桥47岁),以礼回绝也是可以的。但李老坦然答应了对方的挑战(事先取得了秦皇岛市外事管理机关同意),从容地来到了会见(比武)的现场。
李老对翻译说,“高桥先生年轻,又是客人,按礼节请他先出手。”
此时的高桥早已急不可待,拉开箭步,猛地一掌直奔李老门面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老扬起右手,接住来掌,微一转身,对手就跌到李老身后数米开外。
一个跟头把高桥摔明白了——自己领教的是正宗的太极功夫!但他并不服气,认为自己的跌倒是求胜心切、出了明力被李老“借力打力”所至。再试一次,我不出力,看对方如何动我?
第二回合,高桥蛮像样地做了一个“抱七星”的架势,把手伸到李老面前但是采取守势不出劲。这时只见李老还是刚才那个手法,说了声“你不发力我发力”,右掌随即棚出。此时高桥也想化劲,但怎么也化不开,并且脚也站不稳了,急忙也用棚劲,没想到换劲的刹那被李老听个正着,顶不了、松不开,蒙蒙懂懂地又被摔了出去。
高桥爬起来,再次冲到李老面前,众人以为他还要进攻,结果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只听到“哈伊!”一声,高桥给李老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之后翘起拇指,说了一阵日语。大意是,中国的太极拳真功夫在北戴河,因为中国之行他走访过许多地方,只有在北戴河败的一塌糊涂,心服口服之类。
没过多久,李经梧先生收到了来自日本国太极拳联盟的邀请函,李老婉言谢绝。
六、 呕心沥血,桃李芬芳
其实,李老不仅谢绝了日本的邀请,也曾谢绝过瑞典、瑞士、澳大利亚等国的邀请,许多人对李老的态度不是很理解,一些功夫不如李老(甚至不如李老弟子)的人,纷纷抓住机会出国,名利双收;现代社会,讲究包装和推销,酒香也怕巷子深,一味地辞让谁会知道咱家的东西是好东西呢?——面对学生的不解,有一次李老坦露了心迹。
“出去教什么呢?教这个……”李老边说边比划了“野马分鬃”等几个太极拳套路的动作,“谁都会教;教这个……”李老又随机比划了“下榻外捻”等几个太极劲儿,“我还不教!”接着李老喃喃自语:“不教这个(指推手真功夫),我出去干吗?”李老的话,似乎也在说给在座的学生们听,不禁引起了大家的深思。
李老向来教学严谨,教拳教心(也含交心),不以功夫当商品,无功不受禄。接受人家的邀请又搪塞人家不传真东西,这对于毕生信奉城信的李老,绝对是件痛苦的事情,因而是绝对行不通的。“有人或许认为我迂腐、保守,但我是认老理的,任何时候,德比天大!”有人认为李老所说的“德”,是有着很身的涵义的,不仅仅是“不出口伤人、不出手伤人”之类的武德,更主要的是指报效民族、奉献祖国的大德。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李经梧先生的入室弟子孟庆昌的以下文字中读出:
“要团结,要谦虚,要讲武德”,这是李经梧老师多年来对我们的一贯要求,他自己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为人宽厚,淡薄名利,热爱祖国。在此仅举一例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由于老师武艺超群,尤其在1985年轻易折服日本太极高手高桥贤后,曾有日本、瑞典等国人士用高薪聘请他出国教拳,但都被婉言谢绝了。他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我这么大年纪,教拳是教不了啦。他们请我,无非是要我的‘手’。
别看你们多次教都学不会,可是人家用先进仪器四面八方拍照,一下就能研究出来。人家学会了将来会打你们,所以我不能去(指出国),给多少钱也不能去。你们要抓紧学,我要把这些都传给你们,要传给炎黄子孙。”老师的肺腑之言和博大胸怀我始终铭记在心,成为我练功的责任和动力。(上述文字见《大道显隐》173页)
李经梧先生门内的近百名入室弟子,他们都感同身受;还有千余名再传弟子和上万名学生学员,他们都直接在北戴河接受了李老的太极拳教育。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不少人学有所成,这是最值得李经梧先生欣慰的。
总结李经梧——前半生,走南闯北、发奋习武,在京城,享“太极五虎”之誉,正宗传人担纲简化套路领军人物;后半生,偏安海滨、教功育人,耐寂寞,怀“一片冰心”不减,武林青松续写太极辉煌桃李芬芳!
后记:
解读李经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洋洋万言”也可能“挂一漏万”。因为李经梧先生的人生之路就像谜一样待人研究。诚然,李经梧毕生所修炼的是正宗的“道家功夫”,但他的骨子里似乎是经典的“儒家性格”。
切不论他前半生走南闯北、努力打拼、积极“入世”,终于进入上流社会乃成太极拳界一代栋梁“兼济天下”;单说他后半世偏居海滨教拳自娱“独善其身”,也不可能简单归类于低调“出世”吧?道家乎?儒家乎?就像陈式太极拳、吴式太极拳,能截然分开吗?
著名的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在归纳中国人的性格时,曾说过一段精彩的话:
“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纯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此外还有“灵敏”。辜鸿铭从这一独特的视角出发,把中国人和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进行了对比,凸显出中国人的特征之所在:美国人博大、纯朴,但不深沉;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德国人博大、深沉,而不纯朴;法国人没有德国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国人心胸博大和英国人心地纯朴,却拥有这三个民族所缺乏的灵敏;只有中国人全面具备了这四种优秀的精神特质。
也正因如此,辜鸿铭说,中国人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温良”,“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其实,这也是儒家文化的精神。在这种精神孕育下的中国人,有着纯真的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我们把辜老先生的高度概括,比之于李经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