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智宇蒋方舟】蒋方舟和柳智宇:“天才少年”的两种走向
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就在蒋方舟举报媒体人章文性骚扰之后不久,柳智宇所在的龙泉寺也出事了,于是关于他出家的旧闻又被很多人提起来。柳智宇现在法号贤宇,依然在龙泉寺修行,和写出95页论文式举报信的贤佳、贤启属于同门师兄弟。
5年前,我买过蒋方舟刚出的一本文集,叫《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其中有篇文章是《天才的出走》,书写的对象就是柳智宇,关于他如何摘取国际奥数比赛金牌,如何进入北大,又如何放弃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入学资格,在北京郊外的龙泉寺出家。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柳智宇这个名字。
蒋方舟和柳智宇之间的关联,还远不只是以上几点。他们俩都是湖北人,蒋方舟老家在襄阳,柳智宇老家在武汉。他们俩高中都在武汉华师一附中就读,柳智宇比蒋方舟高两届,算师兄。而且,他们俩都是众人眼中的天才少年,分别在文学和数学两个领域,背负了无数人的热望。
至于网上流传的蒋方舟曾把柳智宇当成“梦中情人”,就只能姑妄听之了。不过蒋方舟确实是很欣赏柳智宇的,不管在文章里还是采访中都曾表露过。
现在,因为一场集中于知识圈的反性侵运动,这两个曾经的天才少年又产生了某种关联。虽然这关联并不算强吧,却让我非常有兴趣借此机会,梳理一下他们十几年来的人生轨迹。这轨迹曾经无比相似,有如两条相距不远的平行线;后来一度分道扬镳,朝着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而现在再看呢,却发现其中充满了交错、吊诡和让人唏嘘的元素。
华师一附中,是湖北省当之无愧的顶级中学,甚至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名校。湖北本来就是高考大省,这所学校里又汇聚了全省的尖子生,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而柳智宇刚进高中没多久,就成为了校园明星,因为他在数学上的天赋异禀。高一时他写了篇论文,叫《幂数列求和纵横引论》(别问我里面讲的是啥,我只会联想到杨幂),把老师都镇住了,后来又拿到了省级大奖。于是,柳智宇成为全校师生膜拜的超强学霸,人称“柳神”。
那时候华师一附中的学生已经拿遍了国际奥赛各个学科的金牌,包括物理、化学、生物,唯独在数学上一直不曾斩获。柳智宇顺理成章成为了学校重点培养对象,唯一的目标就是拿到那枚金牌。从高二开始,他在学校拥有了单独的一间办公室,在这里全力备战奥数比赛,很少去班里上课。
柳智宇的父亲柳超美,是华师一附中的物理老师,他自己就带出过国际奥赛的获奖学生,对自己的儿子自然会寄予格外的厚望。柳智宇从小就是一路伴随着各种竞赛成长的,游离于身边大多数学生的轨迹之外。加上他本身性格内向,在学校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大家对他除了智力上的膜拜,并没有更多的认识。
当柳智宇升到高三,进入奥数竞赛的冲刺阶段时,华师一附中迎来了又一位自带光环的校园明星——蒋方舟。7岁开始写作,10岁出了第一本书,蒋方舟成名更早,名气更大,一出道即被认作“天才少女作家”闻名全国。她是作为特长生通过了华师一附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入校后也享受到了学校的特殊待遇:一间单人寝室,供她专心创作。
所以蒋方舟也是和普通学生隔离开来的,这必然会影响到她的社交生活。她自己在文章中写过,高中同学都不爱搭理她,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同学交谈,为此还和去学校探望她的妈妈吵过一架,在寝室对着妈妈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蒋方舟的妈妈尚爱兰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同时还是中国第一代网络作家。蒋方舟之所以从小写作,就是因为妈妈的悉心栽培和敦促。据说为了让蒋方舟写书,尚爱兰骗她说全国所有的小学生毕业前都要自己写一本书,蒋方舟信了。
被父母敦促,被学校优待,成为校园明星……如此看来,蒋方舟和柳智宇在青春期的处境简直有着惊人的重合,那他们后来又是怎么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呢?
柳智宇在众人眼中是理科学霸,而他内心深处最感兴趣的,却是包括儒释道在内的中国传统哲学。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他买过一套蔡志忠的漫画,其中就涉及到中国古代哲学的各个门类,他最先读的是关于佛教和禅宗的那一本,知道了六祖慧能那句著名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是看完所有的蔡志忠漫画后,他最感兴趣的却是庄子和道家思想,因为道家“把生命自由解脱的境界讲得非常清晰”。
恰好那时候他参加了一个课外的数学培训班,一位名叫刘嘉的老师,讲课时爱把数学和传统文化相结合,比如先讲一段老庄思想,然后再讲数学,柳智宇当即被吸引住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之所以喜欢数学,原来是因为数学背后所体现的哲学思维和审美愉悦,归根结底,自己喜欢的是哲学啊。哲学比数学更广博,更能带来精神的自由和超脱。
高中他一边备战奥数比赛,一边写下了大量的哲学思辨文章,比如模仿屈原写下了骚体长诗《九忆——中华文化的自由之歌》,还有一篇八千字的文章《远慰风雨夕》,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你说人生究竟为了什么?总有各种各样的环境,有时候自己觉得很幸福,可是幸福的根基不过一片碎叶,几根枯枝,自以为稳固,其实无比脆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据说蒋方舟刚进高中就看到了柳智宇的文章,被其才华折服,称他是真正的诗人,后来还主动去找过他。
柳智宇一度是把道家思想当做信仰去生活的,这维持了大概三年的时间。直到高三,他产生了思想的转变,慢慢地转向了佛学。
这种转变和他的身体有关。柳智宇从小身体就比较羸弱,加上长年伏案学习备考,到了高三,眼睛忽然出问题,看不清东西了,同时伴生的还有咽炎的困扰。这个时候,他发现了生命的局限性,庄子所谓的逍遥和自由是要依赖于很多因素的。而佛学首先承认“众生皆苦”,在此基础上,再教人离苦得乐。柳智宇觉得,这更能解决自己的人生困境。
转向佛学的另一个原因是,柳智宇不想再自闭下去了,他想和人交往,与世界发生联系,而道家过于强调清静无为,仅仅沉溺于个人的一方小天地。佛家“度众生”的理念更能吸引他。
这些思想巨变都是在头脑的暗处进行的,而在表面上,柳智宇依然规规矩矩地做着他的好学生,在国际奥数比赛上果然摘得金牌,成为华师一附中的荣耀之光,然后被保送进入北大,毕业前又申请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人生巅峰一座接着一座,他全都攀上了。
可就在这时,头脑中的思想潜流终于奔涌而出,他决定对大好前途按下停止键,拒绝了麻省理工,追随多位清华北大学子的脚步,去了龙泉寺剃度。
在听说了柳智宇出家的消息后,蒋方舟的第一反应是“遗憾”。那是2010年,她已经进入了清华大学。和高中类似,她也是通过了清华的自主招生考试,高考后得以降60分被录取。
她的人生巅峰,也是一座接着一座,而且,从来没有按下过停止键。还在清华读书时,她就是《新周刊》主笔,毕业后不久,她又晋升为《新周刊》副主编。长期以来,她都是各种文化活动的座上宾,甚至去芒果台当了一段时间文化访谈节目的主持人,那个节目叫《我的中国梦》。
并没有太多主持经验的蒋方舟,在这个节目里的表现可以用“诚惶诚恐”来形容,一边走一边讲串词时,眼睛竟然是望着天的……
在表面的风光之后,是一层也许可以被称为“枷锁”的东西。一方面,媒体的聚光灯一直都围绕着她,让她的青春期根本无法自由放纵,总是亦步亦趋,被大人们推着走;另一方面,之前说过,蒋方舟和身边同学的关系冷淡,而她打交道更多的,是那些文化圈的前辈大佬,她参加过太多的见面会讲座沙龙以及饭局,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比她大好几轮的叔叔阿姨,而她永远都要毕恭毕敬地表示景仰,聆听教导。
在《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的新书发布会上,嘉宾刘瑜就表达了对蒋方舟的深切同情。刘瑜觉得,蒋方舟从小就背负了太多的重压,还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已经成为了年轻作家的代表,被社会大众和文人前辈的期待所绑架,而且这种期待往往是互相矛盾的,“有的人希望你成为纯粹的女作家,还有人希望你成为女公知,成为对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发言的人。
即便你能够满足其中一些人的预期,但是你必然会因此违背其他人的一些期待。所以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做都像是错,我觉得你的青春真是挺悲惨的。”
这样的成长经历,让蒋方舟养成了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凡事都要做出低姿态,要看别人眼色行事,甚至习惯于先自我嘲讽、自我贬低一番,以此来消解别人的期待。比如前段时间她和徐静蕾在《圆桌派》引发讨论的那段对话,徐静蕾代表自信独立的女性,而蒋方舟就是明显的自我贬低。
2016年,蒋方舟受邀前往日本参加文化交流活动,过了一年的独居生活。就是在那段时间,那个名叫章文的媒体人也去了日本,和蒋方舟一起吃了顿饭,并在用餐时摸了蒋方舟大腿。当时蒋方舟只是表达了不快,但并未声张,直到后来国内爆发米兔运动,她才借此机会说出来。这也让很多人不解:蒋方舟比章文名气大得多,怎么还会被欺负呢?
和同样是少年成名的韩寒不同,本质上蒋方舟就是个乖乖女,毫不叛逆,谨小慎微。她之所以写作就是因为妈妈的调教,就是为了取悦大人。哪怕有时候语出惊人,也是为了得到对方的夸赞。可是要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怎么可以把“取悦”当成出发点呢?这两者根本就是相互矛盾的。
蒋方舟一定为此而纠结过。看得出来,她一直都非常努力,努力地读书,努力地写作,她会在文章和谈话中连绵不绝地引经据典,她会向崇拜的阎连科老师请教写作经验,她太想写出让自己满意、让文学界认同的小说。
可是当“少年天才”的光环慢慢褪尽,年龄优势不复存在,她依然没能写出真正能称得上代表作的作品。她在微博上表达过这种挫败感,同时也鼓励自己,还不忘附上一张写作现场的照片。
而大众对她的认知,更多停留于她的那些媒体形象,比如她在谈话节目里说了段什么话,在公众号里暴露了自己的相亲经历,参加了某档关于学开飞机的综艺真人秀,以及为洗衣液之类的产品所做的代言。
她的朋友李诞也曾经是文学青年,认真写过小说,而现在看开了,一心拥抱娱乐。蒋方舟却一直处于一种比较拧巴的状态,在创作秘境和滚滚红尘两边来回跳跃。
从日本回来后,她把旅居期间写的日记集结出版,名为《东京一年》。我翻了翻那本书,发现她在日本每天的生活就是看展览、逛书店,以及参加国内文化人组的饭局。她几乎没有尝试真正进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哪怕只是旁观都没有。这也是这代年轻作家普遍面临的困局:看的书太多,却离生活太远。而且蒋方舟的问题只会更严重,早在7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远离世俗生活了。
可以作为对比的是,有记者问柳智宇,进入佛门会不会造成社会经验的缺乏,柳是这么回答的:社会经验在佛门一样可以积累。我们僧团的出家人来自各地,文化程度和生命经验各不相同。我来到僧团之后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种不同的人,我很喜欢了解身边同学的生命故事,觉得这些故事极大地拓展了我的生命。而且我觉得这种经验在其他任何一个团体都是难以获得的,不管是企业还是事业单位,你接触的人都是和你类似的。在学校就更是如此了。
遁入空门的柳智宇,和驰骋红尘的蒋方舟,在某些时刻又是殊途同归的。
比如都要经历外界的种种揣测与非议。围绕柳智宇的,往往是“浪费教育资源”、“读书读傻了”之类的言论。而蒋方舟背负的更多,有人骂她靠着妈妈的炒作而红,有人觉得她先后进入华师一附中和清华大学都有黑幕,有人觉得她江郎才尽更像个娱乐明星,还有方舟子这样的打假大神攻击她小时候写的文章都是妈妈代笔。就连蒋方舟站出来控诉性骚扰,都有不少人冷嘲热讽,甚至攻击她的相貌。
“少年天才”看上去光环加身,前途一片光明,实际上却各有各的困境,尤其是长大后,甚至比普通人的困境还要深。
少年时一路上都太顺利,人生巅峰到得太早,也许就是困境本身,所以柳智宇才会反思这条路的意义,另辟蹊径;所以蒋方舟才会陷入创作的焦虑,毕竟过于一帆风顺对于作家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俩一直都在挣脱和求索的过程中。
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出版后反响不佳,蒋方舟又去考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创造性写作”研究生,以年近三十的“高龄”,想在写小说上再拼一把。
一个月前,柳智宇在博客上公布了自己刚刚考取的心理咨询师证书,并且正式开始面向公众开展心理咨询服务,大家可以通过邮箱和微信跟他联系。
他特别指出这并非宗教服务,不过他会借用一些佛法智慧来帮助大家解决精神问题,达到心理健康。
前不久,柳智宇还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为出家八年来的首次。他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主要经历,包括研究《菩提道次第广论》、《阿毗达摩俱舍论》,参与了南山律典校释工程和龙泉寺藏经工程,现在他正在龙泉寺参与僧团的教学,主要负责受戒前后的教学工作,同时编辑了一些戒律教材。
佛门到底是不是清净地,也许并不那么重要,至少他觉得自己收获的比失去的更多:“我遇到佛法以前是一个孤独的人,而现在我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我渴望和每个在生命里相遇的人成为知心朋友,我能常常体会到与他人内心深处的联结。这样,他们都成为我生命中美丽的花园。当然,我也欢迎你们常来贤宇的花园走走。”
至于曾经专攻的数学,现在丢弃也并不可惜,因为佛学和传统文化同样需要专心的研究和付出。他说,只要能走向心灵的自由,“即便这一生一事无成,只要我努力过,我依然会觉得非常值得”。
这种两人间的对照,以及同一个人前后状态的对照,都很有趣。什么是遗憾,什么是值得,什么是枷锁,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孤独,什么是丰盛,都不是那么绝对可辨的事情。
我尊重柳智宇,也挺喜欢蒋方舟,希望这两个少年天才在卸去光环后,同时也能卸去重压,各自都能一路走好,寻得自由。
本文参考资料:
《柳智宇:出家者说》,贤宇的博客
《天才的出走》,蒋方舟
《北大数学奇才出家前后》,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