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北野武:一半令人胆寒 一半笑得天真
在与二宫和也联合担任主演的TBS电视台特别剧《红鳉鱼》中,北野武饰演了著名落语家立川谈志,这部剧的豆瓣评分高达9.1分(7688人评价)。无论是擅长逗乐的漫才演员经历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北野武都跟立川谈志有很高的重合度。
尽管拥有诸多身份,北野武已然成为当代日本电影界的领军人物之一,被公认为继黑泽明和大岛渚之后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日本导演。他的电影奇妙地混杂了暴力血腥与黑色幽默、热切疯狂与纯真稚气,不经意间令人深受吸引。
矛盾——恰恰是理解北野武的关键。在他的电影中,极致的爆裂与极致的平静,奇异的和谐共存着。正如那场车祸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一半令人胆寒,一半笑得天真。
文
钱童
编辑
沈倩倩
1994年8月的夏夜,北野武(1947年生)多喝了几杯,带着满心的烦闷,他没带安全帽就跨上了一辆连操作都不熟悉的摩托车,狠狠地飙行在东京的马路上。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喊了一声:「GO!」,紧接着撞向护栏。被人发现时他的半边脸已经面目全非。很久之后,他才不情愿地承认这或许是一次「失败的自杀」。
这场车祸导致他右半边脸几乎完全瘫痪,同时还留下其他一些印记——右脸会不自觉抽搐,走路有些微跛,半边脸麻痹使他口齿略有不清。他必须重新掌握如何准确地控制表情和肢体表达,他的脸也因此永远地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半令人胆寒,一半笑得天真。
如同他的电影,极致的爆裂与极致的平静,奇异的和谐共存着。
北野蓝——Kitano blue
北野武又被叫做北野蓝,除了因为他的电影偏蓝的色调,也因为在他的电影镜头中几乎一定会出现海。北野武的海,蓝的干净澄澈却又泛着微妙的情绪,浪花在即将翻飞的时刻又重新隐忍在波澜不惊之中。侯孝贤评价北野武时说:「他的电影一直处在现实的冰冷。北野武很小心地避免过度倾泻像悲伤或渴望之类的感情。」
车祸后北野武一度跌落谷底,电影《花火》让他重新出发。这部被称为北野武最佳作品的另类警匪片不但斩获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为北野武赢得了海内外一致好评,也给了他东山再起的信心。这部仍留着三年前那场车祸烙印的电影让他直面自己的焦虑,并且找到方法适应它——他开始重拾那些让他开心的东西,绘画,钢琴,和早年做漫才(一种类似于相声,混合了装傻与讽刺的舞台表演形式)学徒时学会的踢踏舞。
北野武把自己对生死的思考画进了画里,又借由剧中因与歹徒搏斗而半身不遂的警察堀部的画笔展现在电影中。电影最后,警探西佳敬和绝症的妻子,选择在海边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现实中,北野武却面对着大海再次重生。
被称为北野武最好的电影,花火。通过拍摄《花火》,北野武实现了自我重建
在《奏鸣曲》和《双面北野武》中也都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在天堂一般的海边,帮派分子像孩子一样找乐子,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他们放烟火,在沙滩上玩耍,悠闲地晒太阳,这些可怕的帮派分子在荧幕上看起来有种孩子气的天真。
北野武相信,任何患有感官障碍的人,他们感受世界的方式会跟一般人不一样。而他的一个梦想,就是拍下一个聋人看到的海——「他会去如何感受海?」
父亲菊次郎与母亲佐纪
北野武数次提到,他在电影中展现的灵感,往往来自亲身经历。
北野武童年生活的东京下町足立区,自古就是穷人的聚居地。家里只有两间屋子,却住了七口人。附近住满了工人、工匠和木匠,街道狭窄而闭塞,四处充斥着酒鬼身上廉价酒精的味道,流浪汉随处留下的尿臭,不知谁家放久了的熏鱼,和永远都有的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
北野武从不否认《菊次郎的夏天》取材自他的童年,送上的是对自己的父亲「菊次郎」的孺慕。真正的「菊次郎」是一个羞怯而沉默寡言的油漆匠。童年时代北野武和父亲认真说话的记忆不超过三次。更多的记忆是每个傍晚,父亲一进家门就大喊「拿酒来」,如果母亲佐纪回他一句,他就立刻掀翻饭桌;或是奉母亲之命去外面的小酒馆接回喝得烂醉的他。
不喝酒的时候,菊次郎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不敢与人争执,想说的话也完全不敢开口。在很长时间里,北野武都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件羞耻而麻烦的事。
唯一的美好回忆是童年的一个暑假父亲带他去江之岛的海边看海,这是和父子关系和解的开始,也使北野武从此对大海有了无比的念想。在他看来「所谓影剧工业,处理的是人们最感性的一面,无论演员还是导演,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宽衣解带,每个人都让自己的感情裸裎相见。」
北野武最广受欢迎的代表作《菊次郎的夏天》中,「菊次郎」和「正南」牵着手在海边走的那一幕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也是北野武拍摄该片的原因——为了再现脑海中念念不忘的这幅画面
或许,当面对父母开始觉得他们「好可怜」或者「真不容易」的时候才是走向成熟的第一步。北野武很久以后才发现,父亲虽然几乎不跟他说话,但却是常常对他笑的。北野武的电影里有很多脆弱可怜但善良体贴的人,经不起诱惑而减肥失败的拳击手,做不成恶棍的流氓……这些人身上,隐隐地似乎都有父亲菊次郎的影子。
年轻时的北野武
年少时,北野家附近也随处可见帮派分子,少年时期总容易对血性产生天然的狂热,北野武身上藏着深深的反骨,他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喜欢看他们机灵地骗取路人钱财,喜欢激烈运动使人肾上腺素上升的感觉,那时的他有许多理由成为一个黑道分子。
而没有成为一个小流氓的原因只有一个——母亲佐纪。
北野武对母亲佐纪有着很深的依恋,尽管由于误解和针锋相对,他们在很长时间内保持了一种较劲的敌对状态。佐纪拼命地想让北野武以读书的方式摆脱贫穷,用尽一切方法督促他读书,甚至每天都到他就读的小学「查岗」。在这种监督下,一些跟学习无关的爱好,诸如画画、棒球等都被压制了,这招致北野武更加激烈的反弹,他绞尽脑汁想的都是如何摆脱母亲的掌控。
尽管考入了名校明治大学工学部,北野武却决定在差三学分就毕业的时侯退学去浅草做一名搞笑艺人,那一刻,在跟母亲的对决中他有扳回一局的快感。
关于北野武和母亲的故事,最出名有两件。一件是当年北野武因为不满讲谈社对他的八卦报道,带着自己的武军团(北野武弟子和北野武工作室成员)冲进讲谈社大门殴打编辑部成员,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母亲佐纪一面公开痛骂他「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面拼命向公众道歉「他是个没救的蠢蛋,请原谅他吧!」;另一件是当北野武成为电视上的热门人物之后,母亲每个月都向他索取二十万的零花钱,北野武怒称其为「吸血鬼」,却在母亲去世后才发现母亲为他留了一笔一千万的存款,以免他突然有一天人气全无而变得一无所有。
母亲去世以后,他常常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每当他想做坏事的时候,脑袋里就会出现妈妈的身影。就像《双面北野武》里那个经常冷不丁出现却又没人知道是谁的女人,冲他大喊「笨蛋!你在做什么呢!」。
跟父母的关系最神奇的地方在于,无论你怎么排斥他们对你生活的影响,最后总会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影响早已渗入骨血。遗传自母亲的毒舌,巧妙地中和了来自父亲的羞怯,或者说,搞笑只是害羞的北野武应对世界的伪装。在悲伤的聚会上讲笑话,在正式场合戴着头套搞怪,都是他掩饰羞怯的方法。他甚至还打算在母亲的葬礼上讲笑话,来让人夸赞自己真不愧是搞笑艺人,只是最终却没忍住,痛哭出声。
北野武与母亲佐纪
燃烧,爆裂
是大岛渚发现北野武身上隐藏着「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从出演大岛渚的电影开始,北野武诠释或自导自演了一个个燃烧到爆裂的角色,奠定了他日后的荧幕形象。《战场上的圣诞快乐》讲述了发生在1942年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上某个战俘营里,一群英国士兵被占领爪哇岛的日本士兵囚禁的故事。
北野武所饰演的上士原是一个奇怪又粗鲁的家伙,性情阴沉暴戾,游走在虐待狂的边缘,最终却又发现他并非那么没有人性。这部电影第一次将北野武带上了大荧幕,电影的另外两个关键人物由大卫・鲍伊和坂本龙一饰演。该片也成就了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一首传唱甚广的经典歌曲。
但从1974年和拍子清组成「双拍」(two beat)漫才组合两个演员一个严肃理性地吐槽,一个心不在焉地装傻,荒诞滑稽,尖酸刻薄,针锋相对,像机器一样精准反应。漫才讲究的是「一击定胜负」,一个段子抛出去,逗乐了就是逗乐了,没有再讲一次的机会。
这也给北野武的导演风格带来了很大影响。以来,北野武已经以拍子武(beat takeshi)的身份在电视上活跃了近10年,观众早已习惯了在北野武出现的地方寻找笑点,因而对他这种冷面冷心的形象适应不良。
双拍出道早期
观众不愿认真看待身为演员的北野武,更促使他以出演反差形象证明自己。他的导演处女作《凶暴的男人》饰演了一个以暴制暴,极端而神经质的警察,对杀死自己妹妹的黑道展开冷酷无情的复仇。这部电影不但开创了另类警匪片类型,而且北野武的荧幕形象也激起了一众暴力类型片爱好者的追捧。
从《凶暴的男人》开始,北野武即被打上了「黑帮电影」的标签,《奏鸣曲》《大佬》《花火》,血腥的场景和令人猝不及防的「突发性暴力」也被冠以「暴力美学」的名称。而他惯用的固定机位长镜头也成为一种北野标志,频繁出现在他后来的电影中。
北野武饰演的角色大多沉默寡言,「这是为了导戏的效率所做的刻意安排,简化我演这个角色要费的功夫,也更容易背下所有台词。我讨厌太长的对话,因为如果我必须讲很多话,我变成蹩脚演员的风险就更大 。」
电影拍摄中的北野武
北野武钟摆——游摆在暴力与搞笑之间
北野武用一个钟摆的比喻来描述自己在暴力和其他题材之间的转换。如果这一部电影探究了暴力的表现形式,下一部就会朝着暴力的反面即笑与爱的方向使力,这就是北野武的钟摆理论。钟摆摆向艺术与爱的一端时,北野武拍摄了他的自传电影三部曲《双面北野武》《导演万岁》与《阿基里斯和龟》,而接下来他又风格一转,接连拍摄了两部《极恶非道》。
电影《阿基里斯和龟》中的画作皆出自北野武之手
「总拍同样暴力题材的话会腻,偶尔我也会想拿出看似是隐藏技能其实是本职的搞笑」,在最新一部电影《龙三和他的七个伙伴》开拍前,北野武这样说到。
除了在搞笑和暴力间游摆,他更是在大荧幕和小荧幕之间游摆。可以确定的是,拍子武(北野武在电视上的名字)是全日本最知名的公众人物,是唯一一个跨界甚广却又皆有所成的传奇人物。北野武喜欢在电视节目中发表他对事件的看法,他拒绝成为一个政治人物,搞笑艺人的身份给了他更清晰的视野把一切看清楚。他认为搞笑艺人的权力正来源于此,他享受胡说八道的自由。
北野武是个标准的急性子,他的拍片现场没有彩排,没有等待时间,上来就是动真格的,讲的也是「一击定胜负」,因而格外考验演员功力。在他这里没有试镜,他只凭精准的眼光挑选最合适的演员,剩下的就靠演员自己凭实力发挥。甚至为了保证对演员演技的客观评价,在片场完全不跟演员沟通,也几乎不会跟演员讲戏,只是偶尔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演员一点提示。这种风格往往令第一次跟他合作的演员摸不着头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电影的掌控。三浦友和在第二次跟北野武合作《极恶非道》后感受到「虽然没有彩排,但能感受到导演一开始就有非常确定的东西,作为演员只要不断的靠近那个东西就好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种能量非常厉害。」 北野武认为,若能演绎出与导演所希望的状态完全相符的角色,就可以说是「专业」了。他相信自己挑选的演员知道在正确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反应。
按导演的要求去表演,导演说OK就立即结束,这是北野武的风格。准确,高效。「我只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得到具体的结果,还要讲究速度和效率。」
「我拍电影其实首先是为了娱乐自己。我有点把我的每部电影当成一件玩具,一样物品。我发现没有比拍电影更开心的事了,而我仿佛看到自己像个在玩陀螺的孩子……」
年近七十的北野武仍然以各种方式活跃在观众视野。今年三月份的一次节目中,北野武第一次公开谈及自己何时会作为搞笑艺人从电视上引退,「等到观众对我的段子没反应了我就引退。」或是「如果我站在一个有30人的Live House却不再感到紧张,我就会引退」。
北野武的时间往往这样分配:一个星期做电视,下个星期做导演或拍片或任何电影相关的工作(编剧、剪辑、策划)。根据电视录像或者直播节目,他的时间往往提前半年就已经安排地密密麻麻。全年无休的他甚至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会想要度假,而度假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构思剧本或筹备下一个点子。
底层的出身更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也催动了他渴望被认可的心。北野武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他紧追着生命,永远在奔跑。隐藏在他谦逊外表下是一颗永远无法餍足的心。他像儿童一般不知疲倦,永远精力无穷。曾经驱动他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现在仿佛为了更成功地趋向死亡。他唯一的追求是:永远不让自己无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