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传销卧底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四
传销组织被警方查处后,被解救出来的成员神态各异。
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给她买了萝卜糕,买了10块钱的糖,小琳笑得灿烂极了,我看着居然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双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无声对望,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高个子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早就在门后等着了。
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4个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坐,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
”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需要敬之畏之,不然就是亵渎神灵。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啊,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啊,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还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就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全是无稽之谈,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了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否则肯定要被拆穿。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被他们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
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6位数,你会信吗?……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
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不是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通往资本主义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
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20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20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500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止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
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听她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程。贾总临别赠言:“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在简陋的民房内,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油的,也许早就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在电脑前处理文件;或者在哪个咖啡馆里,优雅地与人谈事情。
她也许会交个不错的男朋友,两人牵手逛街,或者抱着爆米花坐在电影院里;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她还太年轻,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讲人生的道理。
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下楼后刘东问我什么感觉,我冷冷回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反正是考察项目,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我点点头,又开始批评贾总口才差劲。
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他们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大概是怕我没听明白,刘东一路都在跟我解释,内容跟贾总说的毫无分别,肯定是一个师父教的。平心而论,他们讲起这套荒谬理论来确实很流利,那是因为天天讲、月月讲、时时讲。而且他们只会讲这个,别的什么都不懂。传销人员号称能学到“五门学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讲学”,刘东跟我说过,他以前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加入行业后进步飞快,现在给人上课都毫无问题。
说完这番话不久,我们去一家网吧借用厕所,我发现他问路都结结巴巴的,这就是他们的“演讲学”。
午饭有8个菜,炒萝卜、炒胡萝卜、炒土豆丝、烧豆腐……,居然还有肉,所有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嫂子天性活泼,逮谁跟谁开玩笑,满屋子都是笑声。饭后继续“出去转转”,刘东说带我去爬山,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楼。
依然是简陋的民房、堆满棉被的卧室、4杯开水、一股霉味。坐我们对面的女孩姓许,“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许总!”这位许总说话慢条斯理的,很喜欢说“的呀”,听着有股亲切的家常味。开场白都是一样的:“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有什么感觉?”我还是那句话:“感觉你们很像搞传销的。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两军相持,先发者胜。只要我对他们表示怀疑,他们就顾不上怀疑我。他们做贼,我也做贼,只要我先喊抓贼,先跑的肯定是他们。
刚开始觉得这招挺高明,后来看得多了,才知道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传销人员的观点是这样的:不怕新人怀疑,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说得千好万好,其实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找到机会转身就跑。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的运行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比比划划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
”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2002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8年的关税保护期(注: 中国加入WTO是2001年,不是她说的2002年。“8年关税保护期”的说法我没有查到出处。下文提到的“国际法庭、270亿”全是无稽之谈。
),从2010年1月1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涌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
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当官的抓住机会发了财,知识分子抓住机会发了财,工人抓住机会也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老百姓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竖起大拇指,“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不能太张扬?哥你知道,1998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270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段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的样子,连连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100年也不可能!
美国1955年就加入了WTO(注:这里是我记错了。关贸总协定于1947年签订,1948年生效。),50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它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得很多,也很详细,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要时不时地反驳一下,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姓许的小姑娘脸都红了,小庞大为着急,在桌子下连踢了我好几脚,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口了,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按照传销洗脑的标准程序,这堂课讲的是经济形势、洋货威武,然后讲为了抵制外国货,中国政府引进了一种先进销售模式,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因为我挣扎得太厉害,许总讲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下楼后我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看着她和刘东怏怏去远,我和小庞相视而笑,他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嘿嘿地笑:“演得不错,继续继续,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
还劝我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心里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我们不敢聊得太久,刘东和小琳都在前面等着。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接着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我还是不理,继续追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迂回攻击”:“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哥,你见多识广,要不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然后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
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20多天以后,在上饶市的派出所里,我又对小琳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那时情绪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这是传销骗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被骗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
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边,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说得很实在:“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不过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站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森林公园风光不错,迴廊曲径,满目清新。路边墙上题满了庸俗的留言:“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之类,其中一句写得甚是凄凉,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
经过“浪漫亭”,我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问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赶紧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个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我说,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迈开大步往山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依偎着说悄悄话,我估计肯定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别人,很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只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他们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开始也不同意,经我再三劝说,终于表了态:“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
”我十分高兴,带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要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200多元。
城里人花200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让人心疼,我不断给他挟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直勾勾的。
刘东23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23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8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
”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认为自己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少的3800元,有的甚至交了36800元,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负担。我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笔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抢银行?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家,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其中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来说,成功就是上一次电视!”我暗暗好笑,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跟管老汉聊了一会儿天,听他讲现在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谢国家,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也有补贴。
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峰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批评政府,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网络写手,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1956年,3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我亲眼看过他吃桌上掉的饭粒,用手指拈起,放在舌尖上,卷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活到50多岁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60多人,他们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都是受骗者,可同时也在骗人。在此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