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味担担面 担担面有三条命 都是尊严给的
老陈就是自贡的数十万无产者之一,他托关系进了当地最大的盐厂,当了一名提卤工,顾名思义,他整日的工作就是撅着腚把一桶桶富含盐卤的井水从井里提起,运送到高处进行加工。
老陈本来就有先天性胸椎后突,即驼背,撅着腚提了几年卤,变得更严重了。他沧桑的脊柱就像道光年间的清帝国,已是大厦将倾。盐厂厂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把老陈调到了后厨,让他帮厨,工钱照发不误。老陈是个主观能动性较强的残疾人,他可不甘于在后厨打杂,而是到处指手画脚,光是为了配料问题就和厨师长干过好几架。
看过《舌尖上的中国》的朋友都知道,自贡的盐井车间里诞生出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前身——自贡红烧牛肉面,就地取材刚制成的井盐和现杀的富顺黄牛肉一起产生微妙的化学反应,让盐工们忘记了被剥夺生产资料的阶级仇恨。
而老陈则痛心疾首,他说牛本来就是从我们家里剥夺来的重要生产资料,你们这等于是自己吃了自己的生产资料,还对官僚地主们感恩戴德,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工友们才不理会他,他们教育老陈,人要活在当下,先吃了再说。老陈见苦劝无功,于是自己发明了一种猪肉肉臊面,想替代牛肉面作为盐厂伙食,但工友们不忘初心,就是割舍不下那坨牛肉。老陈怒了,他辞掉了编制,跑去街头干起了个体户,用扁担挑着铜锅和煤球炉,沿街叫卖肉臊面,现卖现煮。他说这不是猪肉面或牛肉面的问题,是honor问题。
看到这里你们大概已经猜出了,这肉臊面就是当今全国十大名面之一的担担面,因被老陈挑在扁担上叫卖而得名。而老陈因为驼背拱起犹如山包,被街头巷尾的顽皮小孩唤作“包包”,这就是陈包包和担担面的由来。
陈包包的故事并未结束,他因为担担面而名垂青史,但面并不是故事的全部。老陈是一个在乎honor的人,他因不忿工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离开了体制,又因为另一个理由抛弃了本已欣欣向荣的担担面事业,那就是鸦片战争。
我查遍了《富顺县志》,没有找到陈包包成为小资产阶级后的任何事迹,但自贡人民故老相传,陈包包带着一根扁担和一口铜锅去了东南沿海,在福建、浙东一带抗击英军。从装备上判断,陈包包是个炊事员,不过他也算是参了军。
中国历史上有三个可歌可泣的残疾人只身投军抗击外侮,冯默风是一个,陈包包是第二个。
四川有一首很有名的童谣,曲调取自《十送红军》,歌词如下:
拜拜想参加红军,红军不要他,
因为拜拜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
拜拜就找到了政委,政委是一个伯伯,
伯伯很同情拜拜,拜拜就参军了。
红军派拜拜送情报,拜拜来到半山腰,
因为拜拜屁股大,敌人发现了拜拜。
拜拜撒丫子就跑,敌人上来就是两刺刀,
为了革命为了党,拜拜就牺牲了。
“拜拜”是四川方言“跛子”之意。事实上,拜拜参加红军的故事属于传讹,真实的历史是,一个姓黄的拜拜加入了川军名将王铭章的122师,我们不知道他是出于自愿还是被抓壮丁,总之他就是跟着部队去了山东,参加了著名的台儿庄会战。
和陈包包一样,他也在炊事班服役——122师的弟兄们都知道炊事班有个黄拜拜,煮得一手好面。在日军的弹药像暴雨一样倾泻,没人敢从战壕里抬头之时,唯有黄拜拜从容不迫在壕沟穿梭,这时他的先天残疾反而成了优势,长短腿造成的身体倾斜能让他始终位于地平线之下。
黄拜拜扛着扁担挑着铜锅,锅里装着担担面,从容不迫地在壕沟里穿梭。人们口耳相传,说他是当年陈包包的隔世传人。100年之后的四川依托着天险,依旧没有外敌入侵,但黄拜拜却和百年前的那个驼背一样,挑着扁担主动走出四川。滕县保卫战里,黄拜拜和全师3000多川军一起殉国。
拜拜躲得了平射的子弹,却避不开天上的机枪。据说他死的时候保持着拥抱铜锅的动作,这和陈包包当年的死法一模一样。陈包包当年环抱着铜锅,用背对着英军的火枪,他大概是以为自己的驼背里有比铜还硬的东西。
搞不懂这些四川人,放着红火的生意不做跑去前线,明明可以用锅掩护自己,却非要用身体掩护锅。搞不懂, 也许是honor问题,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中国历史上有三个可歌可泣的残疾人只身投军抗击外侮,冯默风是一个,陈包包是第二个,黄拜拜是第三个。
人们都说黄拜拜是陈包包的传人,他客死他乡,再也未能回到四川。但是担担面却回来了。
“成都每隔100米就有一家面馆在卖担担面”,这话诚不我欺。只是当代四川面人再也不用扁担和铜锅,他们租赁了店铺,办理了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公正公平公开地开门卖面,对着每一个路过的城管大喊“bite me”。
而事实上,再也没有一个四川面馆会以担担面为主题,更多时候,担担面出现在中高档川菜馆的菜单里,丰富着“主食”分类。至于作战部队,营养丰富的压缩和自热食品取代了一切,连炊事班都没了,陈包包和黄拜拜从军记是没人相信的传说。
《士兵突击》里断了韧带的伍六一被领导安排去做司务长,他自己却拒绝了。和平年代不需要一个拜拜当厨师、去操着扁担冲锋,拜拜就应该像伍六一的结局那样,回到老家支个鞋摊修鞋,被城管赶得撅着屁股到处跑。在没有壕沟的地方,他们就像那首童谣里唱的那样,反而容易暴露目标。
2013年四川雅安地震,我一位在华西医院当医生的朋友参加了医院组织的救援队,奔赴灾区,我当时正好在当无业游民,就跟着去帮忙抬担架。回程途中,车队堵在了成雅高速上,6个小时都没能移动分毫。
沿途有很多乡民贩卖方便面火腿肠,我问了一下,一碗方便面竟然卖到了40元,开水2元。
“这些小资产阶级!”我的医生朋友骂道。
为了表达对发国难财的鄙视,她买了一碗方便面不加水啃着吃,我当时指出这不是干脆面,不适合干吃。她表示不是心疼那2元钱,那2元钱代表着她的honor.
就在这时,我看见以三蹦子为主的国难财大军中多了一名佝偻的老者,他挑着一条扁担,扁担两端是一口铜锅和一个煤球炉子,颤颤巍巍地行走着。
我好奇地下车上前一探究竟,只见他支起锅炉,打开火,取出一把细薄的手工面,扔进铜锅开煮。同时极其麻利地打起了调料碗,我用鼻子都能闻出里面的红油、芽菜、蒜末、花椒面,以及透着一股焦香的猪肉臊子。
这是正宗的担担面。你能想象在大半天粒米未进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碗担担面的情形吗?我掏出钱包,摸出一张百元钞票,跟老者说,来一碗。
“有没有零钱,我找不起。”老者半眯着眼睛回答。
我愣住了,我想以该地段的物价水平,方便面都要卖40,一碗担担面不破百就是对成都小吃的侮辱。我坚持把100元塞给老者,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honor问题。
片刻功夫,面煮好了,老者用大盘子端着10碗面上了我们的车,他说10元一碗,绝不发国难财。
“This is my honor.”他说。
车上7个人,我吃了2碗,那个刚啃完方便面的医生朋友吃了3碗,她看着瞠目结舌的我,赶紧尴尬地解释:“我其实没有这么能吃,这是一种大爱。”
而老者早已走远,我望向后视镜,那颠簸的背影目标太明显,我不禁吟唱起了《十送红军》。
我想,冯默风、陈包包、黄拜拜之后,这位无名老者是第四个,第四个真正的担担面人。哦不对,是第三个,冯默风是铁匠。
在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真正的担担面。在那天前,我也没见过。对于99.9%的成都人来说,担担面存在于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镌刻的传说里,而我有幸见过这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