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傅少的心上人】不让甲骨成绝学 多少“刻骨铭心”人
沉睡地下3000多年的甲骨,120年前被清代学者王懿荣发现,人们常用“一片甲骨惊天下”形容它给世界带来的震惊。此后,代代中国学人焚膏继晷,隐藏在神秘甲骨中的中华智慧和文明密码被一一破译。3000年间,它突破造字、书写、拼音化和信息化等重重危机,顽强“活”到了今天并不断焕发青春,成为当今中华文化自信最坚实的基石。
11月1日,社会各界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集会,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此刻,作为一个与甲骨结缘20年的记者,不由得思绪万千。20年来,我写下了与甲骨和殷墟相关的文字近10万字,记录了殷墟申遗等高光时刻,然而此时沉淀在心底的,竟是若干忧心一刻。
1999年,初当记者,我便接到报道“纪念甲骨文发现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任务。怀着能一窥神秘甲骨的兴奋,我兴冲冲赶赴甲骨文发现地河南安阳殷墟。没想这个地处城乡接合部的著名遗址,竟是看不到一片甲骨和青铜器的破落地方。包括甲骨文在内的众多殷墟出土文物,要么流落他乡,要么沉睡在文物库房。
那次研讨会期间,王宇信、宋镇豪等一批著名甲骨学者发起殷墟申遗。不幸的是,这个行动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等2002年正式启动时,申遗赶上了“计划生育”,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改了规矩,一个国家一年只能申报一个文化遗产项目。时隔20年,学者们众志成城、有些悲壮的呼吁仍在耳畔,有的专家甚至说出气话,“不管申遗成不成功,甲骨文发现地殷墟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文化遗产”。
同样为中国文字殚精竭虑的还有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王蕴智。2005年,我接到他的一通电话,“中国文字太需要安一个家了,能不能帮忙呼吁一下?”这才知道,从最初的倡议到四处奔走,老师正为筹建一座填补空白的中国文字博物馆而忧心。
坐在老师的“闻粟雨斋”里,听他讲述文字的故事。在世界五大古文字体系中,古埃及圣书字、两河流域楔形文字、古印度河流域印章文字和中美洲玛雅文字,均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导致他们文明发展进程中断。唯有以殷墟甲骨文为代表的古汉字体系,像人类化石一样,从猿到人,从未中断,书写出了一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史。
比起其他类型的文字,汉字以它强大的超方言性、强烈的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严密的构形体系和浓郁的民族文化内涵、无与伦比的书法审美特征而著称于世,越来越为世界各民族所瞩目。
“汉字走向了世界,甲骨学已经成为世界性显学,海外汉学家们朝圣般来河南,我们应该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母语和文字。”老师的教诲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
令人欣慰的是,殷墟申遗成功,甲骨文成功入选《世界记忆名录》,中国文字博物馆在甲骨文故乡落成,中国文字“归巢”。
甲骨文的发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里程碑,为寻找甲骨而在殷墟进行的科学发掘,肇始了中国考古学。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便在殷墟设立考古队。然而,在火热的经济建设中,这座面积超过30多平方公里、20多个村庄的大遗址,经常面临被蚕食、破坏和盗掘的危险。
因发现“洹北商城”而蜚声中外的殷墟考古队队长唐际根,常年驻扎殷墟,在繁重的考古发掘、研究之余,他视保护殷墟为己任。记者多年来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看到唐队长来电,神经就会立马绷紧,不是有重大发现和新成果,就一定是殷墟遭受了某种破坏。
2016年,安阳举办系列活动纪念殷墟申遗成功10周年,我再次见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宋镇豪,他师从胡厚宣先生,醉心甲骨研究40余年,已是当代甲骨学领军人。
随着甲骨文申报世界记忆文化遗产启动,他着手开展海内外甲骨藏品家底清查,编印大型《甲骨文献集成》等工作。不同于过去粗放式、有选择地著录甲骨文,现在对甲骨文的整理研究是全盘的、精细的,把保护放在了第一位,每一个小片都不会漏掉,10多万片甲骨得到精细化整理。
未及寒喧,他开口便说,“甲骨学真的快成绝学了,我原来有20多个学生,现在只剩下几个人,活都没人干”。急速的苏北口音,气愤和担忧溢于言表。
细问才知道,原来,中国社会科学院甲骨学殷商史研究中心集刊《甲骨文与殷商史》没有被列入“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简称CSSCI)数据库,相当一批学者申请高级职称、申报科研项目因此受阻,导致甲骨研究人才队伍急剧收缩。
“现有科研评价体系强调当年产出,这种功利性导致学术界很浮躁,没有了凝神静气做学问的氛围啊。”他说,甲骨学研究难度太大,过去学者穷其一生方才出成果,现在的年轻人坐不住冷板凳,甲骨学越发冷僻。
宋先生的苦恼,再次给了我动力,情况反映后,甲骨文智能化研究获得6000万元专项资金支持。
前不久,纪念甲骨文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安阳召开,又见宋镇豪先生,他正为“殷契文渊”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建设而忙碌着。他倾心关注的这一平台,对全世界免费开放,是一个集甲骨文字库、著录库、文献库为一体的甲骨文知识共享平台,标志着甲骨学研究进入智能化时代,这也将甲骨学者从繁琐的资料查阅工作中解放出来。
有学者戏称,研究甲骨文是半体力劳动,因为甲骨文论著都是“大砖头”。20年前,金发碧眼的法国姑娘麦里筱曾对我说,虽然她因为翻阅《甲骨文合集》等巨著而累得胳膊发肿,但甲骨文的美丽看得懂,古人的智慧让她着迷。20年后再相见,她容颜已变得认不出,但对甲骨文的痴迷一点没变。“要想真正了解一个60岁的人,你必须知道他6岁时的样子。文化也一样,要了解几千年中国文明,必须从源头开始。”她说。
为了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山东博物馆珍藏的10500片殷墟甲骨文的整理研究,今年70岁的宋镇豪先生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每天做甲骨文释文50片,如果哪天出差了,第二天必须补上。
“我每天工作从早上7点开始,至晚上11点,中午没有睡觉的习惯,长期如此。但每天下午得外出散步一个半小时,回来接着做。”宋先生说。
先生拉家常一样说着,敬意却从我心底涌出。正是像宋先生一样的代代学人上下求索,甲骨文才在我们的血液里,生成了最深沉、持久的那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