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岗村酒52度 “岗二代”创业三次失败 他如何打破小岗村20年困局?
夜里10点,一辆车子孤独又明亮地行驶在笔直的改革大道上,前方是中国农村改革重要发源地小岗村。
原标题:安徽小岗村,温饱之后怎么才能富?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铭记40年前摁手印的冬夜
车窗外一片漆黑,但严余山还是摇下窗子,指向远方,兴奋描绘:“你看啊,以后我们就在那片造一个自己的高科技产业孵化基地。”
3天跑3个城市、每天睡4小时的节奏,看上去并不太影响严余山的精神状态,只是指尖时不时燃起的烟头泄露了他的疲惫。就在11月24日,他受邀到北京录制节目,晚上加班到凌晨两点半还不忘发一条朋友圈:“今夜,永远铭记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今年9月,安徽省小岗村科技有限公司在合肥成立,严余山在办公室忙碌着。 殷梦昊摄
正是那个寒冷的冬夜,包括他父亲严宏昌在内的18位农民冒着坐牢风险在契约书上摁下了鲜红手印,在小岗村首创分田到户、实行“大包干”,从此拉开中国农村改革的大幕。然而,安徽凤阳流传一句话——“一夜越过温饱线,20年没跨过富裕坎”,说的正是小岗村。温饱不愁之后,如何才能富起来?这个问题困扰小岗村多年。
在小岗,带头人的后代被称为“岗二代”。作为全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第一个盖二层小楼、第一个买小轿车的人,严余山无疑是其中佼佼者。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在上海学习养殖技术,回乡后开始首次创业,其后还尝试过2次,均以失败收场。
“我40多岁了,再不为小岗做点事就来不及了。”2014年,他放弃高薪,又一次返乡创业,后被村民选为小岗村党委委员,今年7月再次当选。现今,他每月工资一千多元,忙得充满干劲。
历史的接力棒传递到新一代小岗人手中。新一轮谋求乡村振兴的探索,在改革之乡的沃土上酝酿。
明星村的紧迫感
每年至少有80万游客来到小岗村重温历史。人们怀着敬意,更带着好奇而来:这座历史上穷困不堪的村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在村里走一圈,或许能找到答案——村口有交警执勤,马路上有穿着制服的环卫工、会“唱歌”的洒水车,主干道两旁是错落有致、白墙灰瓦的徽派农居,有幼儿园、消防队、派出所,二维码处处可见,打开手机还能连上免费WI-FI。
如果想感受当年贫苦,可以去大包干纪念馆和“当年农家”茅草房,或者在红手印农家菜馆点一道“公鸡蛋炒辣椒”(当地人在贫困年代用面粉炒出鸡蛋味道的菜)。但能够真正理解一切来之不易的,恐怕只有小岗人自己。
严余山对年幼时贫穷的记忆依旧深刻:“脑子里就一个字,饿。一到春天就开心,因为树上发芽长出叶子,我们就有树叶吃了。”
“余山”二字源于“余山公社”——在他出生的1973年,父亲严宏昌正在那里帮人挖鱼塘,母亲段永霞常去附近讨饭。当年小岗人讨饭所唱的凤阳花鼓词,真实反映了当时情形:“泥巴房,泥巴床,泥巴锅里没有粮,一日三餐喝稀汤,正月出门去逃荒。
” 1978年,29岁的严宏昌当上生产队副队长,凤阳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几乎颗粒无收。“大包干之前,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个样,大家生产积极性都很低。”严宏昌说,分田到户是为了活命。
施行后,果然无人再消极怠工,全都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大包干纪念馆的数据显示,到1979年,小岗村的粮食产量由每年3万斤左右增加到13.29万斤,家家户户丰收,粮食多得没处放,6岁的严余山第一次尝到了红薯和玉米的滋味。
分田到户并不符合当时政策。全村人死守秘密,但反常的劳动积极性还是让消息不胫而走。
年底的某天,严宏昌一大早突然被带走调查。临走前,他从破草房的竹筒里掏出藏着的契约书,嘱咐哭成泪人的段永霞:凭这张纸,你让三个舅舅一人带走一个孩子,养到18岁。全村人都以为严宏昌一去不回,可到了半夜,他居然回来了。
在今天的小岗村民文化广场上,一本摊开的《邓小平文选》雕塑镌刻着这样一段话:“凤阳花鼓中唱的那个凤阳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
”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政策逐渐明朗,有关包产到户的争论停止。1982年到1984年,中央连续3年以“一号文件”的形式,对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的生产责任制给予充分肯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如旋风般席卷整个中国。
小岗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也开始安于现状。直到2004年,上级党组织向小岗村派出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沈浩,大力发展现代农业、旅游业,招商引资办工业,困局才慢慢打破。
数据可窥今日小岗发展势头:去年,小岗村集体收入突破820万元,同比增长20.5%;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18106元,同比增长12%,高出全国平均水平不少。
但小岗村的干部们并不满意。小岗村党委第一书记李锦柱坦言:“和沿海发达地区相比,小岗的差距还很大,发展水平配不上‘明星村’的地位。”严余山则说:“我们不能再做在温水里煮的青蛙,要始终保持时代的紧迫感。”
走不顺的创业路
严宏昌有个“工业致富”的梦想。从1986年起,他经常拿着家里卖猪的钱去东南沿海考察学习,每次回来都召集生产队的人分享见闻,可大家常常不信。
例如他说在温州买火柴,多给了几分钱,商家懒得找钱,宁可再给一盒,大伙都认为“不可能富到这种地步”。他也曾想引进一家废旧塑料回收再生产的企业,但村民们觉得是“玩魔术”“吹牛皮”。
1991年,严宏昌作为“大包干”带头人的代表受邀去上海参会,在一家养殖场发现一种“泰国鸡”,40多天就能出笼。他回村后动员村民养殖,大家仍不信:给鸡吃什么也不可能长这么快。最后,他只能让儿子严余山到上海学养殖技术,三个月后回村先试着养了500只。
起初严余山毫无压力,只觉“钱真好赚”,等养到2000只鸡时,卖的速度赶不上鸡的长肉速度,销路成了致命问题。原本和严家签了固定供货合约的蚌埠肉联厂,因为当年发大水,倒闭了。
第一次创业宣告失败,18岁的严余山不甘心:“小岗村太闭塞,必须出去见见世面。”距离过年还有13天,他出发去了广东东莞一家电子元件厂。接下来的7年,初中学历的严余山从门卫保安干起,拼命看书学习,拿到电大文凭,还当过每个部门的负责人。
1998年,严宏昌当选小岗村村委会第一届主任。严余山在电视上看到父亲承诺“要让老百姓人均年收入增加400元钱”时,一年已经能赚20万元。他本认为自己多年的积累能够帮助父亲实现目标,就不顾老板挽留、辞职回乡,开办瓶盖厂,没料到运行一年即夭折。
严余山至今不大愿意回忆当初“工厂被炸”的惨痛事实。虽无人员伤亡,但要紧的是当时他已和江苏一家电子厂谈好合作,打算在瓶盖厂车间基础上联合开发新产品,设备、材料都已买好。破坏事件直接导致合作终止。
到底是何人所为,严余山从未深究,但不是没有反思:“那时候大家思想还不够解放,认为农民种好地就行了,宁可一起过苦日子,也看不得有人过甜日子。我没找准人与人之间的平衡点。”
这一年,严宏昌在外努力拉项目、跑部门、办手续,可最后拉回的项目全部流产。
实际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发展如火如荼、村集体经济快速壮大时期,也有小岗人想要赶上这波潮流。可直到2000年,严宏昌卸任,小岗村仍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厂。
多年积蓄花光,严余山不得不从头开始,投身建材贸易,又转战节能领域,在北京、上海、合肥开了公司,再次站稳脚跟。与此同时,以“分田”出名的小岗村进入“合地”阶段,大规模土地流转,招商引资。对严余山而言,续写创业梦的机会似乎又来了。
当时他正打算在江浙地区建生产基地,时任小岗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沈浩听说后,几次三番力邀他回村,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下了决心,2006年在小岗村注册公司。
就在所有立项批文拿到手,甚至签了一个几百万元的订单后,问题再次出现:无地建厂房。严余山需要15亩地,却正好和另一个大的引进项目重叠。奔走3年,投入大量资金筹备,仍未落实,严余山只能离开。
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占地几千亩的项目经营不善,并未产生预期经济效益。而类似情形不止一例。由于自然条件不佳、资金与人才欠缺等诸多原因,小岗村的发展和许多中西部农村一样一波三折。
“回头来看,其实都是必经过程。”3次“败走小岗”让严余山不堪回首,但也让他越来越懂得小岗。他意识到,发展小岗必须因地制宜。
小岗精神的灵魂
严余山家现在成了快递物流便民服务中心,主要由妻子和父亲打理。 殷梦昊摄
小岗村这片土地究竟有没有创业的土壤?曾对父亲抱怨过“这里种子掉下去都发不了芽”的严余山,又一次重起炉灶。
2014年正月初五,严余山的淘宝网店正式开张。起因源于那年冬天,他惊讶发现很多村民仍要跑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县城去买电热毯,索性一次性在网上团购多条,一件件送上门。他常年辗转大城市,早已习惯“连买根笔都是从网上下单”的生活。
在小岗,村民种植的五谷杂粮在集市上卖不出去,只得屯在家里烂掉;而在城市,消费者对原生态的农产品又有巨大需求。严余山想,何不通过互联网为村民开辟一条致富路?
“小岗村必须融入互联网。”他自学电商教程,一周后,小岗村的农产品第一次上网。现在他的淘宝店每年净赚10多万元,在北京、上海发展出小岗特产代理商。
他还设计了有小岗元素的文化周边产品,比如印有红手印契约的茶具、纸杯。“网友觉得挺好玩,因为这里面有故事。”严余山说,“小岗”二字有太多价值可以挖掘。
村民们也学着将家中的粉丝、黑豆打包,贴上“小岗”标签上网售卖,每天发货好几箱。越来越多人上门讨教,严余山干脆在自家厅堂放了几台电脑,开起“电商培训班”。他还一次性拿下20多家快递的收发资质,建起村级快递物流服务中心。村民再也不用跑到十公里外的镇上。
2015年11月11日,当了1年村官的严余山向村里领导提交100多页的小岗村农村电商发展计划书。2017年初,小岗村与北京一家企业合资成立凤阳小岗科技有限公司,共同开发的“互联网 大包干”电子商务平台上线。
这是一种全新的农村电商模式:平台为所有农户免费开通网店,将村民生产的原材料加工、设计和包装,并完成网上编辑。农民卖一单就能赚一单,无技术门槛,而且不必花心思打理网店。网店目前运行几个月,已有人每月净赚一千多元。
“小岗村最大优势就是小岗的品牌影响力。”严余山前后开过5家公司,不管在哪,名字中总带着“小岗”二字。他认为,新一代小岗人的使命就是将“小岗”品牌擦亮,让它变成真正的金字招牌。
2012年,“村企一体”的小岗村创新发展有限公司成立。2016年起,小岗村推进集体资产股份合作制改革试点,赋予村民股权。今年春节,小岗村进行第一次集体所有制股份分红,全村4288位村民每人都分到350元。这在小岗村历史上是头一回。
巧合的是,39年前,也就是“大包干”实行的第二年,村民人均收入从上年的22元跃升到350元。从昔日的350到今天的350,数字未变,背后却是农村改革的新飞跃。
“小岗振兴终究还得靠小岗人。要是大家都自己顾自己,小岗到哪天才能有希望?”严余山建立了“小岗村青年农民创业交流群”与“天南地北小岗人”,把在家在外的小岗人通过网络连接到一起。让他欣慰的是,如今村里青年农民已有1000多名。
小岗村正在规划发展方案,目标建成“一二三产业融合,景区、社区、园区融合的特色小镇,生产、生活、生态融合,创新、创业、创意融合的田园综合体”,成为乡村振兴的示范。严余山直言不讳:农产品深加工还是少,旅游业态不够丰富,乡村治理水平有待提高……
他经常和父亲探讨小岗的发展:“我一直对他说,你们是中国最早尝试‘股改’的一批人。地还是这么多地,人还是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大家吃饱肚子?就是因为通过利益再分配,解放了生产力,把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今天我们面临的时代环境变了,但问题的根本没有变。”
自今年1月到任,李锦柱和村两委发起了“小岗要振兴,我该怎么办”的大讨论。有农民困惑:我只会种地,啥也不会干,应该怎么办?按照严余山的设想,小岗人应当渐渐转变身份,一部分懂农业、爱农业的人专门从事高科技现代农业,其他劳动力成为产业工人、旅游服务人员等,还有一些有学历、有想法的人则培养成科技人才。为此,他的新公司专门设立“千人工匠人才培养计划”,优先为小岗人提供就业、培训机会。
从严余山的言谈中,总能听到许多科技感、商业感十足的概念,其中一些是他自创的。他很乐于被问“这词是什么意思”,然后耐心解释。
“小岗精神的灵魂就是改革创新。改革不创新,改什么呢?”这是他对“小岗精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