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春雪 鲁迅、安德列耶夫与冯雪峰(止庵)
1936年7月,冯雪峰遵鲁迅嘱,为捷克译本《鲁迅短篇小说集》写了一篇《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据他在次年写的“附记”中说:“先生自己看过一遍,并且改了几个错字,涂了一两句,就叫景宋先生誊抄了一遍寄出了……先生所涂去的是讲到他受俄国文学者影响的地方,将我原稿上的托尔斯泰和高尔基两个名字涂去了,他说:‘他们对我的影响是很小的,倒是安得烈夫有些影响。
’”现在所见《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中有一句“他受欧洲,特别是俄国的近代写实主义的影响,如果戈理、契诃夫、科罗连珂、安得烈夫诸人的作品”,应该就是鲁迅修改过的。
安德烈夫,鲁迅又译安特来夫、安特莱夫、安德列夫,今通译安德列耶夫。鲁迅对他的喜爱可以追溯到留学日本时期,投身文学事业之初。周作人说:“这许多作家中间,豫才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李长吉有点关罢,虽然也不能确说。
”(《关于鲁迅之二》)1909年3月周氏兄弟合译《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出版,收鲁迅译安氏所作《谩》、《默》,称“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1921年鲁迅又翻译了他的《黯澹的烟霭里》和《书籍》,有云:“安特来夫的创作里,又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
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不失其现实性的。
”许钦文在《<鲁迅日记>中的我》中写道,鲁迅北京西三条寓所“在挂着藤野先生照相的东墙上,也曾经挂过安特烈夫等的相片,和由春台等从巴黎等处寄来的画片”。1935年鲁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特别提到,自家所作“《药》的收束,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L.Andreev)式的阴冷”。
然而到了1949年,冯氏应苏联罗果夫之约写《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一文却说:“鲁迅也受过安特莱夫的影响,还感染过他的悲观主义和所谓阴冷的色彩,——鲁迅自己曾经特别这样指出过。但是我觉得这在鲁迅那里,也不是重要的。
因为有时在鲁迅那里出现的失望、虚无感、悲愤和阴冷的情绪和气氛,是对于人民被压迫的过重,革命力量的受挫折和青年们的有时的消沉的反应;有时又因看见知识分子的软弱以及本身的重荷,或甚至他自己感到和革命主力的短暂之间失去相互呼应,等等而来的。
这和安特莱夫的虚无主义,以及神秘主义式的悲观主义,在本质上是不同的。……鲁迅虽曾自己指列他受过影响的个别作家的名字,但我以为如果说到俄罗斯文学,则俄罗斯现实主义的古典作家的综合影响是超过任何个别作家的。
即使说个别作家,俄罗斯作家中给了他影响最大的又仍是果戈里;其次,科罗连珂、迦尔洵和契诃夫的影响,在我看来,在精神也更大于安特莱夫的。”
这里所谓“鲁迅自己曾经特别这样指出过”、“鲁迅虽曾自己指列他受过影响的个别作家的名字”,显然针对的是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说过的话;而标举“俄罗斯现实主义的古典作家的综合影响”,则忽视了鲁迅本人所讲过的“安德列耶夫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不失其现实性的”。好像鲁迅实在不该不识趣地一再将自己与这位后来被苏联正统意见所否定的作家联系起来,给论者平添了许多麻烦。
我曾说过,与其读研究鲁迅的书,不如读鲁迅自己的书。鲁迅一生所交朋友中,冯雪峰当在少数相知最深者之列,其关于鲁迅的论议亦不无可取之处,但是这一回他却执意拂逆鲁迅的意思,为的只是使自己的“先生”不至于不合时宜。此等例子在鲁迅研究史上盖非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