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郦波解读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上一次我们品读了牛希济的《生查子》,今天就再来品读一首更有名的,也可以说是在古诗词中几乎可以说最有名的《生查子》,那就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在解读这首词之前,其实有两个技术性问题,首先要交代一下。第一个就是这个词牌《生查子》的音韵,上一次我们讲了牛希济的《生查子》之后,有朋友跟我说:“郦老师,好像不对呀”,他听到有老师说这个《生查(zhā)子》应该读作生查( chá)子,而且说好像只有在姓里才可以读zhā,查慎行、查良镛。
听了他引的有些老师观点之后,我也很感慨,这就是汉语文化的博大深。汉语汉字像最典型的就是多义字与多音字,一字多义一字多音。
那么在诗词中就造成了不少的困难。但反过来,这也往往是汉语文化的魅力所在,这就造成汉语一个字音、形、义有三个维度同时存在,所以它一种最凝练的文化符号。那么从音韵的角度看,说查( chá)这个字只有在姓名中读查(zhā),这个说法肯定过于武断了,从字源学的角度上来看,“查”应该是三个字的本字,一个就是那个“乘槎浮于海”的那个“槎”,那是以木为舟、水中浮木之意,但它同时也是山楂树的“楂”的本字,另外在很多时候它也和三点水那个“渣”,也就是学渣的“渣”、渣子的“渣”也通假。
因为,“乘槎浮于海”的“槎”有经过、有漂流的意思,那么就引申出“查访、调查、查获、勘查”这些动词性的延伸义,所以在用作的动词的时候大多读chá,但在做名词或者形容词的时候,它很多时候就读查zhā。
比如说古汉语里经常有“查语”、 “查谈”,那么《生查子》的查(zhā)为什么读查(zhá)呢?因为《生查子》它本来是唐代教坊曲。
我们会发现很多词牌,其实都原来来自唐代的教坊曲。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词它其实是一种音乐文学,它孕育于初盛唐,而成体于中唐,这已经是词史研究上的共识。而唐代的曲乐,主要分为“太常曲”和“教坊曲”,“太常曲”就是太常寺下属的大乐署的供奉曲,是朝廷的正乐,虽然它也杂用于燕乐,但与此密切相关的杂曲、小唱,大多都被排除在外,所以总共两百多首太常曲中后来转为词调的。
今有像《苏幕遮》、《倾杯乐》、《感皇恩》,等少数的几个,所以“太常曲”和词的发展关系不是太大。
而和词发展关系最大的其实是唐代教坊曲,那么在唐玄宗之前呢,教坊是被设在禁中的,也就是被朝廷正乐所管辖的。唐玄宗继位之后,他是个大音乐家,也是个真正的音乐天才,他就很喜欢俗乐,为了不受太常寺礼乐制度的限制,他就“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从此教坊与太常并行。
太常隶属朝廷,主“郊祭”之乐,而教坊隶属宫廷,主“燕享”之乐。因为教坊曲通俗,接近民间,得人心,更易于流行,所以后来很多教坊曲都直接变成了词牌名。
像《生查子》就最能体现教坊曲的俗乐特色。古人解释说“纵放不拘礼度者为查”,所以“生查”的意思其实就是放诞不经、流于民俗而不拘礼法。“子”呢,则是小令,所以《生查子》本来就是教坊曲的名曲,正是因为教坊曲的通俗晓畅,不拘礼法的特色,这一类曲牌才会直接就过渡成了词牌。词为燕乐,一开始就是以强大的流行性与通俗性,才得以于唐诗之后屹立于中国文学史的。
那么在解读了这个词牌之后,第二个问题其实就是作者问题了,有关这首著名的《生查子·元夕》历来作者有两个说法:一说是欧阳修所作,一说是南宋初期的著名女词人朱淑真所作。历来主流的观点还是认为是欧阳修所作。比如宋人的《乐府雅词》,这应该是今存最早的一部宋人选编的宋词总集。
它这里就提到是欧阳修所作,后来一直到清代,像诗坛盟主王世贞,也明确说这首词应该是欧阳修所作,不知为何讹为朱氏之作。反过来呢,有另一派观点认为是朱淑真所作,朱淑真作有《断肠集》,词风清婉艳丽。
传说是因为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写得太过大胆,怕坏了女子风气,才伪托欧阳修所作。其实我个人也认为应该是欧阳修所作。当然,在没有明确的史料之前,两派观点都很难彻底地征服对方,但是就词创作的本身的风格而言,总有它的统一之处,像《断肠集》中就有好几首《生查子》的名篇。
比如说朱淑真有一首特别有名的《生查子》,甚至因为其中的一句名言,使得《生查子》这个词牌有了一个别名叫《楚云深》。
这首词曰:“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写得深情缱绻,别有韵味,而那一句“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最是有名,所以后来《生查子》又有别名《楚云深》。再比如她另外一首《生查子》曰:“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这些《生查子》写得都非常的精彩,但是和《元夕》仔细地推敲比较,你就会发现,朱淑真的词风虽然清婉,但别有一种典雅之气。
这种属于女性词人的雅致气质和风格,仔细品味的话在字里行间还是非常明显的。而《元夕》呢,“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真是如《生查子》的词牌一样,虽然情感动人,但用语却是极其的通俗明快,有人说这不像欧阳修作为文章大家的风采,文坛盟主的风格。其实恰好相反,欧阳修之所以能成为唐宋八大家,包括在宋代诗坛、文坛成为领袖与盟主,其最大的贡献就是,反对“西昆体”、反对“太学体”,而主动将文学的创作引向民众化、通俗化。
所以他在主持科举考试的时候,因为选拔像苏东坡这样真正的人才,因为反对“太学体”,甚至受到所谓“技术派”、“保守派”的太学生们的围攻。
所以作为名臣、学士、文坛盟主,而作小词,欧阳修的词风恰恰就是浅白晓畅通俗而近人心。又有人说欧阳修一个文坛盟主、朝廷重臣,应该写不出女儿心态的这样直白之作、这样婉转之作。
这么说又大谬不然,像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就这么一句,让身为女子的李清照都赞佩不已,甚至为之摹写、仿写词作多篇,却最终慨叹难以超越“欧阳文忠公”啊!所以,以其写情情态之深婉,以其写情用语之通俗浅白。这首《生查子·元夕》,我个人认为确实应该是欧阳修所作,那么用语的通俗、浅白和情感的深婉、感人,又是如何巧妙的糅合在一起呢?
你看,词的上片说,“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所以词题曰《元夕》,正是元宵节的时分。对于元夕之夜,苏味道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辛弃疾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到了柳亚子就直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了,这简直就是狂欢节。
那么为什么元夕、元宵会成为中国古人的狂欢节呢?那是因为,元宵、元夕,包括“上巳节”是古代最重要的两个中国的“情人节”。“元宵节”的起源虽然有汉代平吕后之乱,包括汉武帝祭祀太一之神之说。
当然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它和“上巳节”一起成为古代先民们对生命的鼓励和渴望,于是在这两个隶属情人节性质的节日里,像元宵节女孩子可以夜不归宿,而像“上巳节”女孩子就可以直接去郊外临水浮卵,包括和自己喜欢的男子进行交合。
所以像孔子的出生,《史记》里说是,他的父亲叔梁纥与母亲颜征在,野合而生。后人不了解先民的文化大多进行歪解,其实实际说的“野合”就应该是“上巳节”中男女在官方组织的活动中在郊外的一种相爱与相恋。
所以在元宵节、在上巳节这样独特的节日里,女子对爱情的主动追求,本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就受到社会的鼓励。那么如果说作者是朱淑真,因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而写的过于大胆,从而托名于欧阳修,其实是说不通的。
当然,另外有一种说法说,欧阳修这首《元夕》是怀念他的第二任妻子杨氏所作。景佑二年杨氏离欧阳修而撒手人寰,所以有人认为到了景祐三年欧阳修作这首《元夕》是怀念他的妻子,那么这样一来“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就变成了悼亡之作,但这个说法其实很勉强,同样是因为那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所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既然有一个“约”字在,欧阳修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妻子说约吗?怎么可能是已经成为夫妻的二人,尤其是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我相信所有经历过爱情的女子也好、男人也罢,都会自然而然的喜欢这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月初上柳梢不就像恋情初上心头吗?恋爱中的男女那种恋情浓郁的不可抑制,居然淡淡的说“人约黄昏后”,但在这种爱恋的约会中,连黄昏也变得柔美缱绻起来,所以这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妙处,是虽然在写景、虽然在写实,却一句写尽恋爱中的男女他们的心情与情态啊!
这才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可是遗憾的是,那么美的恋情,都是去年。过去,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这里的“依旧”,其实还不只是月与灯啊,还有一幕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爱恋故事,依旧在每一个元宵节,在每一个情人的夜晚在缱绻的上演,可是如今美丽的爱情都是别人的了。
那位或是被负心郎抛弃或是被命运抛弃的女主人公,看着依旧的月与灯,看着依旧的繁华与红尘,会不会心中深深的哀叹“物是人非事事休”。请注意,这一句“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它不是当事人的哀叹,当事人有可能哀叹“物是人非事事休”,也有可能哀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是“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就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样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描写,这里词人更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记录下万丈红尘狂欢夜晚的一角,记录下喧嚣城市里一颗受伤的心灵。
所以这种笔触其实也像欧阳修所写,如果是朱淑真所写的话,以她的词风她往往会以第一人称的笔触,而非第三人称的笔触,就是客观记录的笔触,去写这段痛彻肺腑的。
如她《断肠集》所名一样,让人欲罢不能的、悲伤的情感历程。所以集浅白、通俗的语言,又集客观、忠实的笔触,从去年元夜到今年元夜,从黄昏之约到泪湿衫袖,完全如口语道来,却让人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
连读词的人、连旁观者,也不觉为之一往情深,所以,这就是大师的笔力。大俗而大雅,所以苏轼曾评价其师欧阳修说:“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是说他学谁像谁,随手写来即贴近文章的本质,即贴近最本初的人心。清人尤展成则说,”六一婉丽,实妙于苏。欧阳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是说在小令的创作上欧阳修的水平,其实比苏东坡还要高,他虽然经常作像《生查子·元夕》这样的游戏之作,但因为既格局高,又接地气,所以随手写来并不逊于唐人风貌。
所以这样的《生查子·元夕》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当一个男人能写下这样的词篇,他伟岸的身躯里,该是有着一颗多么柔软的心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