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品读红楼梦】马瑞芳品读《红楼梦》|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三世情缘

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两个人是从单纯美丽的仙境,来到纷纭复杂的人世间的。

曹雪芹写他俩是三世情缘。他俩出生的文字非常简单,但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却很是有味道。

他说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棵小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这16个字,太复杂,太深刻了。

马老认为,西方指的是西方极乐世界,灵河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一条河。

灵河的“灵”有好几层的意思,灵敏、灵秀、灵气,这些都是林黛玉的特点,所以灵河是林黛玉心的源泉。

林黛玉是红楼梦里面最聪明的姑娘,她的聪明是胎里带来的灵气, 她的灵气总是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有的时候甚至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林黛玉性格直率,锋芒毕露,有话就说,从来不藏着掖着,从来不会捂着嘴说半边话。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就说过,“林姐儿的嘴比刀子还快。”

这棵小草是长在三生石边的。三生,本来是一个佛教的概念,指的是前世今生来世,或者是过去现在未来。

三生石的故事来自唐传奇《甘泽谣》。高僧圆泽是惠林寺的和尚,他和李源是好朋友。

有一天,他们到南浦游玩,看到有个妇女在打水。圆泽就流着眼泪对李源说,你看见了吧,那个大肚子的妇人姓王,她肚子里面那个孩子就是我,记住,12年后中秋月夜,你到杭州的天竺寺,会再见到我。

到了晚上,这个和尚果然圆寂了,而王氏也生了个儿子。

12年之后,他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杭州,在天竺寺外遇到一个牧童,唱了一曲《竹枝词》,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首诗的意思是,我们是缘定三生的好朋友,现在老相识来拜访我这个再世之人,我虽然变成一个小孩了,但是我们的友谊是永远不变的。

这个牧童就是和尚圆泽的后生。后来的文学作品就用三生石来形容,男女之间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为情可以共生,可以共死,可以死而复生的再世情缘。

林黛玉特别喜欢《牡丹亭》,牡丹亭就是写的三世情。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中相爱,这是人的灵魂相爱;杜丽娘死了,柳梦梅和她的鬼魂幽会,这是人鬼相爱;柳梦梅把杜丽娘从坟墓中掘起,使其复活,皇帝下令成亲,这是人和人相爱。

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既然生长在三生石畔,她就必然要连续三世为情献身。三生石是林黛玉性情的根本,为情献身是林黛玉性情中最重要的东西。

这棵长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她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接受了贾宝玉的前身——赤瑕宫的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恩。这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第一世情缘,是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

林黛玉经常发牢骚,说我是草木之人,没有什么金啊玉啊的。在薛家大造金玉良缘舆论的时候,贾宝玉在梦里面说木石姻缘。的确,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是一棵草木,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是一块石头,他们之间的缘分就是木石姻缘。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第二世情缘是,绛珠仙草在胸中对神瑛侍者郁结着缠绵不尽之意。绛珠仙草,久延岁月,修炼成为一个绛珠仙子,成为警幻仙子的绛珠妹子,这是林黛玉的第二个前身。

绛珠仙子终日游离于离恨天外,饿了吃蜜青果为膳,渴了饮灌愁海水为汤。但是,其中含义并不简单,绛珠仙子居住的离恨天是天的最高层,传说是悲哀气氛聚集的地方。蜜青果,字面上的意思是甜蜜的蜜,青色的青,其实它是谐音,是秘密的感情。

中国古代,什么样的感情是秘密的感情啊?只有爱情。而绛珠仙子饮灌愁海水为汤——灌愁的灌是浇灌的灌,它的谐音是习惯的惯,就是总是要哀愁,习惯地哀愁,永远地哀愁。

绛珠仙子,吃的是蜜青果,喝的是灌愁水,就决定了林黛玉的性格就是为爱情而哀愁而痛苦,为爱情而九死不悔。

这样一来,林黛玉就有两个前身了,绛珠仙草,绛珠仙子,再加上贾府里面的林黛玉,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恰好就是三世情。

这就是中国古代戏曲小说里面,最别致的一场爱情了。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跟红楼梦里面经常出现的《西厢记》《牡丹亭》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天才是多么的不寻常。

西厢记是典型的一见钟情。张生是一个赶考的书生,崔莹莹是宰相的女儿,两个人素不相识。张生到佛殿来了,崔莺莺也到佛殿来了,就像戏剧里面写的,两人佛殿相逢,一见面,张生就掉了魂儿了,唱了一段儿:

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意思是她太漂亮了,我爱上她了。这就叫爱情,是外貌吸引的爱情。他们是在红娘的帮助下偷尝了爱情的禁果。

《牡丹亭》好像比《西厢记》更进了一步。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在梦中相识,也是因为互相长得漂亮,成了情人。杜丽娘因为追求爱情而死,因为追求爱情而游魂,因为追求爱情而复活。

《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男女相爱,都是外貌吸引,这个相爱的层次是比较低的。

宝黛爱情就不一样了,两个人有诗意化的出生,还有曹雪芹创造的“还泪说”。当贾宝玉的前生神瑛侍者,要下凡的时候,林黛玉的前生绛珠仙子,也要跟着他去下凡。

她说:“我受了他的甘露浇灌之恩,没有报答,我也要跟他下凡去,把我一辈子的眼泪全还给他。”

曹雪芹的“还泪说”是独一无二的。而绛珠仙子之所以要下世为人,就是要用一生的眼泪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样的爱情也是独一无二的。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凑到一块总是伴随着怄气争执。只要怄气争执,林黛玉就哭,林黛玉哭的主要原因是,想知道贾宝玉心里是不是只有她?

所谓情重愈斟情,随着一次次的还泪他俩的感情一步步加深。最后,林黛玉为了贾宝玉流干了眼泪,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贾宝玉虽然跟薛宝钗结婚了,但是总忘不了林黛玉,最后悬崖撒手,弃家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