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的怎么死的】张承志:穆斯林要做这样的人
如果说薛庆国老师代表了非穆斯林知识分子的态度,那么今天我们刊发的张承志老师的以下文章,可以说就代表了穆斯林知识分子的思考。本文中的许多观点,可能未必符合我们的已有认知。为了使大家能够全面了解,编发时未作任何删节,敬请读者了解!
穆斯林要做这样的人
张承志
张承志,回族,1967年到内蒙古插队,在草原上生活了四年,1981年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精通英语、日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并熟练掌握蒙、满、哈萨克三种少数民族语言。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骏马》《心灵史》等。已出版各类著作30余种,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穆斯林作家、学者。
讀者朋友們,你們好!
穆斯林朋友們,賽倆目!
這裡有一種“主場”的氣氛,好像在自己家一樣。沒有任何壓力,覺得在場的都是自己的朋友。但即便這樣,要把一個有意義的、重要的話題說清楚,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我願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者教訓提供給大家,和大家一塊思考,思考穆斯林青年應該作什麼事情,因為這是迫切的任務。
無論針對穆斯林還是針對中國,一種嚴峻的形勢正在慢慢逼近。這樣一個對世界的基本認識是重要的,如果對它缺乏認識,偏離了對大環境的思考,就有可能在將來形勢發生急劇變化的時候,我們會不知所措。我們會發現我們每天忙碌的可能會失去了意義。因為我們回避的,是最大的原則。
雖然媒體常把9·11作為劃分斷代的事件,但我以為,斷代標誌更應該劃在更靠前,即報刊上很少提到的以色列總理沙龍強行褻瀆阿克薩清真寺,激化巴勒斯坦地區局勢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逼迫巴勒斯坦人民掀起“indifata印第法塔”,即巴勒斯坦人民的第二次“投石起義”。
在座的許多人懂阿語。“印第法塔”一詞在新聞中一般譯成起義、暴動。但這個詞彙是象意的,它映襯著一個圖畫般的形象。這形象就是近些年來,巴勒斯坦民眾尤其少年兒童,用石塊投向坦克來表達自己反抗的情緒。這種行為本身,不是一種戰爭行為。
它甚至說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武裝抵抗。它更多的只是被壓迫人民心情的一種表露,是他們想向世界傳達一個資訊。這資訊、這聲音是一個形象,它在說:我們沒有武器,我們沒有後路,我們別無他途,我們手裡只有石塊,而迎面的卻是武裝到牙齒的野蠻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
我們把這些石塊投過去,並非為著打壞坦克,因為石塊是不可能打壞鋼鐵的。我們的目的是呼籲世界看到壓迫和侵略、看到佔領和侮辱、看到誰是被壓迫的一方。如此一種絕望地、悲壯地傳達資訊的鬥爭方式,應是“印第法塔”一詞的含義。
很遺憾,我們的媒體宣傳和知識份子寫作中,無論對這個詞的解釋,或是對這種現象的解釋,都是錯誤的、歪曲的、不義的。
我想說,穆斯林尤其穆斯林知識份子,沒有盡力地表達對他們的支持和理解。他們的投石,就像寫信一樣寄給外界的我們,而我們,中國知識份子和中國穆斯林的感覺是很遲鈍和很麻木的。也許,麻木不仁置若罔聞的是少數;而清楚地把“投石”語言讀懂、刻在自己心中、化做自己行動的,也不是太多。
在絕望的背景下,當人民感到前途沒有希望,絕望的“投石”變成了絕望的自殺襲擊。五十年前反動的猶太複國主義,已然是新帝國主義侵略的一環。針對這緊急的現狀,一批穆斯林于絕望中選擇了一種極端的反擊,這就是9·11事件。
9·11事件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起因。把它說成起因,是帝國主義別有用心的宣傳。它不公平,也不符合事實。真正的起因是列強和國際秩序對巴勒斯坦以及穆斯林世界施行的侵犯和榨取。
輿論每天在上演著指鹿為馬。當被侵害者用石塊和生命送來語言時,這語言被下流地污蔑和誤導,世界蔓延著醜化悲憤、踐踏正義的劣行。我以為,每一個作家和每一個知識份子,不用說每一個穆斯林,都應該在這樣的局勢面前捫心自問:你是否站在真實、良心、和正義的一方?
9·11之後的世界變化,在中國應該有更認真的討論。因為如此險惡的形勢並不僅僅針對穆斯林世界,它同樣描准著中國,以及整個第三世界。
魯迅先生有一個詞叫“看殺”。就是一個人被肆虐殺戮的時候,人們圍著旁觀,不伸援手,不表公道,看著弱者死掉。今日國際的“看殺者”是短見的,他們忘了下一個輪到的,將是自己。
新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潛在威脅最大,所以,中國人不能在看殺和短見中自娛。這樣的認識,應該把它向廣大中國人民傳播出去。
現在的國內,有了這樣清醒認識的人,正漸漸浮出。如果說前些年公正的見解和文章很少的話,今年以來,挺身而出發表正義見解的知識份子越來越多了。他們看清了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新十字軍”並非僅想消滅穆斯林世界;它們的目的是控制整個世界。在如此危險的國際戰略之下,正在崛起的中國是不會被放過的。如此思路,也許會成為一種重要的思想潮流。迎對著這一思想潮流,穆斯林要改造自己,團結朋友,共同面對共同的命運和形勢。
此外,帝國主義也不再是我們過去所說的舊式概念上的帝國主義。如今它是一種企圖重新統治世界、瓜分世界的勢力。它是一種以軍工企業利益為基礎的、右翼西方世界的“十字軍”,是一種新帝國主義。它們首先要打敗具備與之抗衡的傳統的穆斯林世界,接著要控制、統治、榨取全世界。它正在肆無忌憚當地捲土重來,甚至不在意理論的可笑和悖理:於是有了諸如反恐、世界秩序、國際規則等怪論的橫行。
這一帝國主義戰略因9·11而找到了一個藉口。目前他們正把這個藉口無限擴大。第一步它完成了對阿富汗的軍事佔領和資源佔有,緊接著意猶未盡,它繼續向穆斯林文明的中心部展開進攻,以及軍事進攻前的輿論戰。伊拉克是新十字軍進攻中的第二個犧牲品。
雖然伊拉克的抵抗者在頑強戰鬥,就像當年的抗日聯軍、八路軍一樣,但他們孤立無援且蒙受著誣衊。每個習慣於媒體宣傳的人,都對戰士的孤立負有責任。我們應該內疚,因為我們無力支援他們,甚至無力為他們解釋。
作為一個作家我感到慚愧,因為我沒有做到更多的批評、異議和解釋。我也想說,穆斯林營壘中的一些人,視天下大義於不顧,熱衷雞零狗碎爭名奪利,這是非常可悲的。
在網路上幾乎沒有穆斯林的聲音。穆斯林網站在討論著一些非常遙遠的話題。絕大多數穆斯林在上述大是大非上是沉默的。我曾對許多年輕朋友說,為什麼不到網上去寫幾句?仿佛流行著奇怪的懶病,好像天下興亡與自己無關。那麼就任憑別人侮辱你的民族和信仰,也侮辱你安身立命的中國!
威脅的浪頭同時也針對中國而來,所以每一個文學青年、每一個中國人也都應該責問自己,是否——生活在正義的衝動之中。我們寄希望於年輕一代,寄託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有志之士的結合。我相信,在時代的大潮推動之下,我們會看到新的穆斯林形象,會看到新的中國精神。
過去我經常聽到有人問:你認為哪個作家好?你認為哪個小說寫的好?我總說,我對這樣的問題沒有興趣。但今天出現了一個標準:如果哪一個作家對當前世界上發生的種種不義不能容忍,如果哪個知識份子在主動地抵制帝國主義,他就是一個優秀作家。否則,不管他有多大浮名,無論他得了什麼獎,他不配被稱為作家或知識份子。
我給大家推薦一本書,叫《文明衝突的背後》,我為它寫了一個書評。它不是穆斯林寫的,而是一個有良心、有正義感的知識份子寫的。他有一種公道的判斷,有一種對世界的責任感。他不是穆斯林,但他通過他的學術水準,搜集了大量的資料,研究了伊斯蘭問題。這部書,是迄今非穆斯林為穆斯林世界辯護、抵制帝國主義輿論的唯一一本中文書。
不是穆斯林但擁有寬闊視野和批判資本主義的大義志氣的人很多,他們與我們在大地上遙相呼應。穆斯林正經受世紀的苦難,正在全球被歪曲與被侮辱——正因此可以預期:因大義而發言、為他者而挺身的高尚的人,會不斷地湧現。
我們要做這樣的人。不僅在穆斯林承受壓力的今天,即便在他人受難的明天,我們敢於義無反顧,拔刀相助。
穆斯林不應該是狹隘的人。有過一個非常令人感動的鏡頭,就是前年以色列軍隊在圍困拉姆安拉的時候,一些巴勒斯坦抵抗戰士躲進了伯利恒聖誕教堂。伯利恒教堂是爾薩(耶穌)聖人誕生的地方。教堂裡的天主教神父們褐衫白索,挺胸護住巴勒斯坦抵抗戰士,不讓以色列軍警抓走他們。
那一幕是人類歷史上感人的一瞬。因為它完全超越了宗教的障礙和歷史上形成的所有門檻。伯利恒的原則只是要執行人道和公正。我覺得,穆斯林應該堅決地向那些天主教的神父們學習,向聖誕教堂的精神學習!(掌聲)
在中國,總是出現一些回族內部或回漢之間的可悲械鬥。無非是你搡了我、我碰了你,或者不能忍讓不顧大局,總之野蠻地訴諸暴力,最後犧牲人命。若是一個高水準的穆斯林群體,若是每天思考著怎樣抵抗和粉碎新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包圍,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理想是怎樣建設一種理想的宗教境界,如果理想是把清真寺建設得在口喚到來時、也像伯利恒聖誕教堂的神父那樣,挺身而出做讓全世界感動的事情——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我們應該行動起來,在自己周圍,在朋友裡,在同學鄰居之間,逐漸建立一種團結的、像宗教又像聯誼會的東西,盡全力謀求團結。因為我們大家面臨的,是一個不平靜的21世紀,資本和帝國主義不會停下擴張的步伐。
我們不是算命先生,沒有本事預見帝國主義對中國施壓的時間表。但是在這個大的國際背景下,應該提出穆斯林與廣大的中國人民、與漢族的優秀分子結為更緊密的聯盟。我們本來就拴綁在一根繩索,共命運於一起。我們應該認識形勢,向周圍的同學、朋友、老師、街坊和鄰居,向那些平時你不屑於見、不願意搭理的人,向他們解釋穆斯林,讓他們瞭解穆斯林。
同時也虛心聽取人家的意見,改正自己的哪怕是芝麻大的毛病。盡力團結更多的人,等候更大的口喚。(掌聲)
還想說一個稍微宗教化的話題。這幾年,我一直在宣傳一個阿拉伯文的詞,這個詞總結著我的思想。它就是今天我寫給“你讀書屋”的題詞:阿語是“脫勒蓋屯拉”(Tarigat Allah),譯過來就是安拉的、真主的“脫勒蓋提”或者組織形式,“真主之道”。
伊斯蘭中“舍勒爾提”和“脫勒蓋提”是基本的兩級。“舍勒爾提”是日常五功,“念、禮、齋、課、朝”,是所有法學範圍內的規矩,是基礎的第一步。而第二步是“脫勒蓋提”,是指個人近主的道路、內心的感悟以及對真理的探索等等,是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概念。
在中國社會中,我們有時發展成了兩方面的極端。有些派別、有些人認為,我一天只幹“脫勒蓋提”,我一時的參悟勝過你千年的“乃麻孜”,貶低“舍勒爾提”、輕視基本的規矩儀禮。同時,社會上星羅棋佈的一個個派別都在講,我們是一個“脫勒伽”,這個詞被賦予了派別的含義。不能否認許多“脫勒伽”發生著嚴重的世俗化和墮落,他們並沒有追求近主的感悟或蘇非功課,而是在漸變為一種私利的圈子。
還有一種傾向就是被媒體反復議論的“原教旨主義”思潮。這個詞彙的歧視內涵,使不少穆斯林逆稱之為“伊斯蘭復興運動”。這種思潮否定體驗、感悟、與其它文明的結合,把伊斯蘭理解為教法與清規戒律。這樣的思想,陷穆斯林于困境,塔利班的失敗是最好的證明。
清規戒律主義沒有抵擋住世界資本主義的進攻,反而使穆斯林陷於誤解和孤立。我估計在場的一些朋友不會同意我的話,但我仍想說,今日真主的口喚是:穆斯林社會必須勇敢地走向現代化,必須大步地和二十一世紀結合,否則無法戰勝正在包圍而來的、帝國主義用高科技武裝到每一個細胞的十字軍。
什麼是理想的新的穆斯林形式?什麼是一種對舊式教派超越了的新的“脫勒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存的存在形式都是不完美的。組織形式總是在拖理想的後腿,總是自己在毀著自己。誰也別吹噓自己是唯一“真的”。誰也不必再攻擊別人。
那完美的是什麼呢?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它一定是“脫勒蓋屯拉”,這個詞不是一個新派別的描述,而是一種理想的本質。誰都不能反對:人們要追求的組織形式就是“安拉的脫勒伽”、真主的道路。我幻想著,若是我們有探索和選擇的前定,若我們擁有沖決舊傳統的伊瑪尼,我們在未來找到的形式,我們將踏上的、引著我們走向順利和發展的正確的道路,就一定是“脫勒蓋屯拉”——真主之道。
我們祈求:在抗擊新帝國主義全球化侵略的歷史進程中,我們不僅能守衛住穆斯林與中國的文明,也能獲得自身的純潔與提升,實現美好的進步和復興的心願。(掌聲)
(本文为张承志2005年6月16日在甘肃临夏的演讲。2014年3月10日,张承志在其个人博客上再次刊发此文)
张承志:《鱼游小巷》
活字文化策划:“视野丛书”
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11月
《鱼游小巷》是张承志最新的散文集,这是一张心灵的地图,循着它,可以纵观张承志思想的全貌。草原和黄土地是张承志的精神故乡,他是草原牧民的儿子,是在西海固农家炕头彻夜畅谈的兄弟,正是因为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他才能始终坚定地以他者的立场去思考世界和中国,建立起了一种不同于中国知识界主流的世界史谱系。
他对身陷苦难的人们寄以最深情的关注,这样的深情让人肃然起敬。张承志总是以他超拔的精神和恣意汪洋的文字给读者以精神的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