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王雪梅 王雪梅曾大骂领导:你们天理不容、丧尽天良

“她这么多年没在一线工作了,就凭几张照片就质疑同行做的鉴定,这个我很难理解。”

王雪梅回应:

“照片已经把尸体证据固定了下来,而其他情况法医也已经以文字形式写进了鉴定意见书,我当然可以发表意见。”

“王雪梅事件引发的网络舆论的确让我们被动挨打了,真相不是这样。”日前,最高人民检察院一位司局级干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回应了外界对王雪梅事件的质疑。

让最高检“被动挨打”的,是该研究中心的前副主任王雪梅,两个月前她刚刚被免职。王雪梅是最高检第一任专职法医,也是在外界名气最大的法医,甚至有媒体称她为“首席女法医”。

这一次,她为北京地铁坠亡的青年马跃案发声,声明辞去中国法医学会副会长职务并退出该协会,所引发的巨大震动,呈现近乎泾渭分明的评价———公众、媒体对她几乎都是赞誉、致敬,而在法医界内部却是无人喝彩,多有质疑,甚至有批评认为她的言论违反法医职业操守。

而王雪梅说,没有一个法医跟她提出过不同意见,一个都没有。

中国法医学会躺枪?

“中国法医学会其实是躺着中枪,”最高检的一位中层干部对南都记者说,他们为王雪梅的举动而对法医学会感到抱歉。

2010年8月23日,21岁的大学生马跃从北京地铁二号线鼓楼大街站站台坠落,遭电击身亡。今年8月19日,马跃母亲孟朝红起诉北京市西城区政府的行政诉讼案在北京市一中院开庭。这个此前已经被媒体报道过多次的事件,这一次引发了远超以往的关注,因为就在庭审前两天,最高检女法医王雪梅发布视频声明,称不能接受中国法医学会司法鉴定中心做出的司法鉴定,辞去该学会副会长职务并退出学会。

而在前述最高检干部看来,法医学会由公检法等各单位推荐副会长,再由其理事会选举产生,王雪梅是因为其位置而被推荐当副会长的,其声明退出其实无效。“她想不干了,要跟最高检说,按照组织程序通过后,再去跟学会理事会申请。”

王雪梅在法医学会有四重身份:副会长、常务理事、理事、会员,会员可以自行退出,而副会长、常务理事和理事需要通过相应程序。研究中心干部称目前正在最高检相关领导处审批,一经批准,即可向法医学会申请免去其副会长,最高检另行推荐人选。

南都记者核实发现,法医学会会长是曾任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主任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刘耀,7位副会长分别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丛斌、最高法行政装备局副局长、最高检检察技术信息研究中心副主任、司法部司法鉴定管理局副局长、卫生部医政司司长、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副司长和秘书长翟恒利。而几位副秘书长也是分别由最高法、最高检等几个单位推荐。

会长刘耀表示感谢媒体关注,但目前不便接受采访,希望再过一段时间。副会长丛斌也表示不便发表意见。南都记者给负责日常工作的秘书长翟恒利发去采访短信,一直未能收到回复。

王雪梅则对南都记者表示,这个副会长是被迫当上的,最初就是组织派的,2012年换届,她甚至一度拒绝填表。

一边是王雪梅,一边是其他法医

所有人都在为王雪梅喝彩,除了法医。

中国法医学会一位理事对南都记者说,自己常常忘了法医学会这层身份,这次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媒体报道法医学会,“但我说真的,你们的报道都很片面,王雪梅不是一般的法医,实际上你可以说法医分两种,一边是王雪梅,一边是其他法医。”

“我女朋友在微信上发给我王雪梅的报道,质问我‘法医怎么这么黑暗啊?’”江苏省公安系统一名基层法医抱怨说,“还问我有王雪梅微信不,要转达敬意,我说我没有,有(微信)也没敬意。”

王雪梅宣布退出中国法医学会乃至退出法医界后,外界对她赞誉有加,行内却是各种批评。“我所见到的有两种,一种认为不可思议,怎么最高检的法医这样;也有的说,你们太黑暗了。”一位从事一线鉴定工作30年的资深法医说。

“我们的工作是人命关天,不但要为死者,也要保护活者,不能让与此相关的人被追究不恰当的责任,同时要为社会负责。对个案来说,可能已经对家庭造成了伤害,如果本来鉴定意见书是正确的,你非说不正确,导致他去上访,最后闹得倾家荡产,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正义。人家觉得这么高级的法医还能错了吗?实际上他的家庭都毁了。你是最高检法医,你明明可以走正常程序要求复核,但你没有。”

而王雪梅认为这是极大的误解,她接到的老百姓反映的案子中,90%她最后认定是鉴定意见书没有问题,“我就得告诉人家不是冤案,就是自杀,安抚人家,我做了大量工作,我对社会稳定做了贡献。”王雪梅说。

南都记者采访了最高检、公安部、社会鉴定机构多位法医,他们的感受大同小异,王雪梅是最近法医界最大的热点,在他们的工作聊天群组里,多是批评与质疑,而在他们的生活中,听到的却恰恰相反。

8月25日,南都记者采访王雪梅,她说质疑马跃案、宣布退出中国法医学会至今,没有一个法医和她交流过,一个都没有。记者把其他法医对她的质疑逐一向她做了求证。

最高检来了大肚子的女法医

王雪梅曾说自己喜欢被称为“最美丽的女法医”,而不喜欢被称为“首席女法医”。不过,虽然抱怨有的媒体给自己封首席称号,但王雪梅的成长中确实有很多个第一,她也很喜欢谈自己的那些第一。

王雪梅1956年出生在朝鲜,14岁入伍,1973年复员进入西安市儿童医院,1974年入党。1978年考入西安医科大学医疗系,1983年获医学学士。同一年考取同校法医学研究生,她说自己是该校开办法医系后考入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1986年毕业,她获得了该系第一个法医硕士学位。

王雪梅的导师是胡炳蔚、刘明俊夫妇,所以她“辈分”很高,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法医学会的副会长丛斌也是她的师弟。

毕业分配到最高检,王雪梅挺着大肚子成为了最高检第一个专职法医。外界经常说她解剖过600多具尸体,实际上是误传,她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办过600多个案子,但这些案子大多数都不用她亲自勘验现场、鉴定尸体。

1993年她被任命为技术局法医室主任。1997年,因为一宗至今还没有解密的案子,她彻底离开了一线鉴定工作。最高检近日对外声明说王雪梅13年没有做过一线鉴定了,而8月25日王雪梅对南都记者说,不是13年,是16年,1997年以后她再没亲自做过一线鉴定。

2001年,她45岁,成为研究中心副主任,副厅级。也是这一年,因为组织上派她去做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同事的思想工作,而这位同事有被迫害妄想,两次殴打袭击了王雪梅。

“出于对她的保护,避免她被那位同事伤害,高检院把她调到了东区办公。”最高检检察技术信息研究中心一位干部说。王雪梅保留了研究中心副主任的职位,但工作调到了侦查监督厅。2005年,她被调回中心。直到今年6月被免职前,她一直是研究中心的第一副主任。

“职务免去后,王雪梅现在是副厅级巡视员,负责资料收集整理工作。”该干部介绍说。

大骂领导的副厅级法医

王雪梅的一系列“第一”中,最高检机关工作人员最有感触的是,她是第一个敢公开骂检察长的。

王雪梅对此毫不讳言。之前她担任中国法医学会副会长,基本不参加活动,只在年终总结聚餐时出席一下,8月25日,她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向南都记者这么描述自己出席时的场景:我一进去就特别严肃,直接走到领导面前,说你们天理不容,丧尽天良!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下次聚餐还是要邀请我。

2010年,在北京台的节目里,王雪梅讲述了自己一次到某地开棺验尸的经历,她说自己选择坐在开道警车的前排,戴着墨镜,车顶警灯闪烁,路边交警敬礼,民众肃立,她说自己很兴奋。下车后看到一辆一辆的警车,一个个的武警,她更加兴奋,第一个跳下车走在最前面。她的口头表达和身体语言,让每一个她参加的节目都很吸引人。

曾有人提出她的情绪难以控制可能是因为精神上的障碍,这一说法被她得知后,说话的领导被追骂了很长时间。此次声明退出,又有这样的质疑出现,“他们说我有病我完全理解,我狂躁起来就是喊……”王雪梅说,自己很尊重这种声音,但她认为虽然自己对领导确实很厉害,“但越大的公仆,你就越该承受”。

质疑个案“没有一个是对的”?

最令人头疼的,不是王雪梅骂领导,而是王雪梅评案子。前述研究中心干部说,王雪梅这几年介入安徽谢佩银案、广西黄焕海案、湖南黄静案等,不断质疑一些案件的鉴定意见书,导致中心非常尴尬,比如谢佩银案后,安徽方面多次来北京,但解决不了问题。地方上、其他部门肯定有意见,但没办法,她是在职的最高检中层干部。

“发表与当地办案机关作出的法医鉴定相悖的结论,不仅严重干扰了有关司法机关的正常办案秩序,并且激化了上访人员与司法机关的矛盾,引发了多次群体性事件。”最高检一份材料里这样写道。

而王雪梅认为,自己的质疑都是有道理的,从当年亲自做的鉴定,到近年对个案的关注和质疑,都是对的。王雪梅甚至表示如果自己错了,愿“以死谢罪”。接受采访的中层干部的说法则是,这些年她通过博客等渠道质疑的个案“没有一个是对的。”他向记者出示了一条短信,据称发短信的是一位资深法医:

王雪梅对马跃案和其他媒体关注的个案,长期以来发表分析评论,是在没有到过现场进行详细勘查,没有参加尸体检验鉴定,没有全面了解掌握案情的情况下,只根据从非正常渠道取得的片面材料,就对法医鉴定意见进行非常不客观、不全面、不科学的分析评论,甚至对侦查结论通过主观推测进行揭露式的评论。作为一名资深的法医,采取这样的方式进行评论是极不严谨,极不科学的,是不符合一名法医最起码的职业操守、职业道德行为准则的。

“我把这条短信发到微信群里,法医同事们都很认同。”该中层干部说。

“她说法医界黑暗,我承认确实有害群之马,但是我敢说全国公安、检察的99%的法医都是好的。而被她说的,好像到处都是黑幕。”一位资深法医愤愤不平。

“巫师”、“灵媒”vs“文证审查”

仅凭照片就下结论?这是其他法医对王雪梅质疑最多的一点。

“分析应该是建立在掌握全面材料基础上,包括尸检、现场勘验和其他调查材料,大量材料最后得出的鉴定意见书可能很短,而不是像她这样反过来,以几张照片等很少的材料,得出的意见却很长。”最高检司法鉴定中心资深法医宋路说,他曾与王雪梅共事多年,王雪梅是她的领导。

在他看来,王雪梅上世纪90年代还在一线做鉴定时业务水平不错,但是,“她这么多年没在一线工作了,就凭几张照片就质疑同行做的鉴定,这个我很难理解。”宋路说。

前述有着30年一线法医鉴定经验的资深法医称王雪梅为“王老师”,因为论起辈分他的老师是王雪梅的师弟。这位资深法医说:“我到现在为止没有遇到一个法医能仅凭一两件材料、听一方介绍情况就做出判断,那不是法医,那是巫师。”

D N A鉴定专家,北京中正司法鉴定所所长邓亚军则称这种做法为“灵媒”。

对此,王雪梅提出,自己作出的并不是鉴定意见书,而只是一种“文证审查”,这本来就是最高检法医的本职工作。王雪梅说,自己不用口供,就是用尸体证据,照片已经把证据固定了下来,而其他情况法医也已经以文字形式写进了鉴定意见书,自己当然可以发表意见,“检察官起诉,检察官看尸体吗?法官审判,法官看尸体吗?不看。”

南都记者在最高检检察技术信息研究中心的工作职能里看到,其中一项确实是:承担最高检及下级人民检察院送检的重特大案件和疑难案件的检验鉴定和文证审查工作,组织相关重大疑难案件的“会检”。

所谓文证审查,在法医学上是指法医学专业人员对案卷中涉及法医学内容的文证材料进行的技术性审查活动。2005年司法鉴定体制改革后,检察院鉴定机构不能再接受社会委托,其工作重心进一步向文证审查转移。

但宋路认为,文证审查是在提出问题,供侦查机关复查,或检察院法医亲自复核,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尸体鉴定、现场勘查等全面材料,而不是将问题直接向社会公布。

“她发表超出法医范畴的猜测”

其他法医的另一个质疑是王雪梅对“真相”的猜测。在马跃案中,王雪梅的两次分析意见都详细讲述了她认为马跃从坠下到死亡的全过程。8月27日,在最新公布的视频《退役法医王雪梅用尸体证据证明马跃三次电击的事实真相》中,王雪梅亲自模拟了马跃电击死亡的全过程。

“这是法医应该干的事吗?如果这都可以,那还要警察干吗?”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女法医在微信朋友圈里感慨。

前述资深法医认为,法医要以尸体检验为依据,马跃为什么掉下去,现场勘验侦查是主体,法医只是配合。“一个人淹死了,我只能说他生前入水还是死后入水,他怎么入水的是侦查工作。”该法医说,“发表超出法医范畴的猜测,至今我只遇到王老师一个”。

王雪梅:从明天起,吃喝享乐

“这是我最后一次谈马跃,也是我最后一次谈这些案子,以后我要把这一切从我脑子里清除出去。从今往后,吃喝玩乐,享受生活”。8月25日,王雪梅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对南都记者说。

她的工作室位于陶然桥旁某小区,在被免职的消息公布后,她已经决定不再保留这个工作室。她说自己希望彻底告别法医工作,把所有相关的东西都搬到办公室去,所有东西都不进家门,“家里是完全阳光的,任何工作不带回家”。

“我动不动就说天理不容。我的性格里有暴力基因,我只能修身养性。我钟爱蓝色,平常很安静,内心很温和。”

王雪梅说,自己曾经几乎每天都接到老百姓的求助电话,即便帮不上忙,也会静静听上甚至几个小时,“我没办法尽职尽责,但我尽心尽力了。”

以后,她再也不管这些案子了。“我为什么要公开宣布退出法医学会?因为很多老百姓信任我,会找到法医学会鉴定中心,交好多钱,以为我能帮他们做鉴定。所以我一定要公开退出。”

王雪梅说,有的媒体把她塑造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时代英雄,她并不认同,“我不是冲锋陷阵的战士,我是守卫职业道德底线的。”

女法医邓亚军谈“大师姐”王雪梅:

“她很感性,但法医不该是灵媒”

邓亚军,女,西安交大法医学博士,中科院DNA鉴定专家。曾在公安基层刑警大队做多年法医,也曾率队负责印度洋海啸泰国遇难者DNA鉴定工作。8月26日,邓亚军接受了南都记者的专访。以下为她的说法:

看资料和真正到现场完全不一样

以前我们关系很好,王雪梅,我,还有最高法一位女法医。她以前不是这样。后来因为她在电视节目里的一些表现,我们给她提了些意见,她就再也不跟我们联系了。

我和王雪梅渊源很深,我们西安医科大学(现在西安交大医学部)法医系毕业生,很多都叫王雪梅大师姐。她的老师是胡炳蔚和刘明俊。她是法医系最早的硕士。

首席女法医不是大师姐自称的,是你们媒体给封的。我认为,水平最高的法医一定是在基层,或是从基层出来的。谁出的现场越多,谁接触的尸体越多,谁的水平就可能越高。基层公安法医一年能鉴定一两百具尸体,跟公安相比,检察院的法医见到的尸体太少了。

她有10年没在一线现场工作了,不做现场工作,来评论别的法医做的鉴定意见书,这样有问题。闭门造车看资料是一回事,真正到现场接触尸体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年印度洋海啸,我们专家组在飞机上就商量了一套流程,该怎么做怎么做。到了之后领事馆给了我们一份泰国法医提供的流程,和我们准备的差不多。但等到了海啸灾难现场一看,所有指定的流程都是没用的,那些都无法用于泰国现场的情况,要现场开会重新拿出一套流程。

你不能以照片来认定别人的鉴定有问题

我的老师唐承汉是这次马跃案司法鉴定的鉴定人,有多年的研究,多年的一线经验,是个非常慎重非常谨慎的人。不同的法医可能有不同的风格,有的法医可能会把所有推测都跟侦查人员讲出来,分析的时候可以做模拟推测,但不管哪种法医,最后落到鉴定意见书上一定是慎之又慎,不会多说一个字,这是呈堂证供,不能乱说。

马跃案,电击致死,这一点上大师姐和唐老师应该是看法一致,但对于马跃怎么掉下去,我认为不是法医应该下的结论。而只根据照片来做判断是不科学的。王雪梅经常说要破译尸体的密码,那就要在尸体上找证据,要跟现场结合起来。你看电影,看C SI,有没有法医呆在办公室里、家里,看看照片就解决问题的?

我们这位大师姐很感性,法医所有鉴定都是要跟现场结合,需要综合做出判断,对于一些相对比较复杂的案子,你不能以照片来认定别人的鉴定有问题。

法医不是万能的,我们不能通过推测把现场还原,不应该以灵媒的方式来得出死因。

我们不希望公众以为法医就是那样的

有的媒体把她当做了正义的化身。反差很大,我认识的法医都是理性、客观地来看待这个问题,而法医之外则是把她看做女神。

我很悲哀,我们法医不希望看她那个样子,我们不希望媒体的塑造,让公众以为法医就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