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千言万语 《千言万语》:许鞍华的深情一瞥
2008-10-14 04:04:57 刚看完后的一瞬间,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电影最后一幕:明灭的烛光中二胡奏出的《血染的风采》,映照着大人手中抱着的婴孩,稚嫩面庞若隐若现。我的儿时记忆也扑面而来。1984之后第五年的夏天傍晚,不满六岁的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回家,被堵在省人民政府边的路上。
隔得远远的我看着人群熙攘,傍晚的温暖空气中,隐隐透着一阵阵喧嚣和躁动。爸爸怕我饿了,给我买了一包鱼皮花生,我津津有味的吃完了,回家了。
身为八十年代生人,这竟然就是我努力搜索的关于那年夏天的全部记忆。这一刻我羞愤难当。当看到那位香港出租车司机躺在地上抗议,“为什么我们只能隔岸观火?国难当头我们要勇敢!”——如遭棒喝。
面对这段与我息息相关有切肤之痛的历史,再回望之后到如今的这20年,我依旧无知,周而复始的从满腔激情跌入自私和冷漠,我为自己的隔岸观火羞愧,对现实心痛,失望透顶。但仍未敢绝望。 如果说《上海之夜》是1984年的徐克充满希望的以上海映射香港的城市记忆,那1999的《千言万语》就是许鞍华充满勇气的试图不断接近香港七八十年代的社会记忆。
从1970年代开始,欧美激进派和理想主义标签的社会运动开始遭遇保守派回击,街头剧中吴仲贤所讲述的全世界社会运动背景下的香港政治编年史,为这记忆找到了时空坐标。
那个时代,东西方互相取经,香港渔民和水上新娘们争取的是公法正义和社会公平,这两个词在今天的中国又开始常常被提及。
而1971年的中国政治天空波云诡谲,文革第五年。口号的背后的公权力早已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孔不入,公共政治生活和私人领域的界限被完全打破。多年后当我们听到西方左翼人士一脸向往的谈起文革,听到文化激进主义和理想主义这样的词汇交替出现,错愕之后也只有苦笑:太不靠谱了么,全是错位。
然而我们自己的八十年代,至今让中国知识分子怀念不已的最好的时光,其实又何尝不是这二者的延续?也正因为如此,吴仲贤口中的那一套词汇和句式我们至今仍如此熟悉,厌恶的同时又倍感亲切。
可当他从不断被同志指控为叛徒到最后终于在狱中写下悔过书,他说,那天晚上我梦见大腹便便的妻。那份残酷顿时让我脊背发凉。 代表激进革命人士的吴仲贤,圣徒式的甘神父、由激进民运改走社会改良路线的邱明宽,还有长毛,他们所代表的民运分子更多的是这段社会运动史中公民社会的结构性符号,交织着无政府主义者阿东和失忆的苏凤的个人记忆,后者无疑更加温暖动人。
但他们共同构建了那段历史。
我倒觉得导演的意图不在于评判,而仅仅在于最大可能的记录、呈现和逼近那段历史记忆。“忘记"、“革命十年”、“不会忘记”,这样的三部曲式的小标题略显直白,却动人心魄,逼人反省。而这样反复回溯的同时历史的时空也在不断延伸。
电影中人物和情节的设置充满各种隐喻和暗示,可看的时候不觉丝毫损坏故事的饱满,细节尤其感人。开场甫看到李丽珍在隧道中仓皇奔跑,仍旧如少女般的面庞,天真又迷茫,无辜又受伤,关键她还失忆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就会觉得她就是香港。
永远如少女般天真,像历史总是那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黄秋生背着吉他在街头唱Folk-Rock版国际歌好听极了。他对小东发脾气之后在微弱烛光中颤声自省让人难忘。
还有那一声声甘地式的追问与自我剖白。甘神父从不俯视众生,可人们却永远仰望他。他一次又一次的为受苦者绝食抗议,哪怕自己遭受病痛折磨彻夜难眠,可他仍可以超越自己的苦痛而承担起所有人的苦痛。
他是真正爱人的那一个吧。当他说:我知道我不可以争取到什么,受苦难的人一定要靠自己才爬起来,可我起码可以给他们信心和支持。——他本身就是信仰。所以他其实是超越这政治和国界的存在,他的爱是对全人类处境的悲悯。
所以他可以超越今生后世,给予一代又一代的给人以力量和希望。 而谢君豪演的邱明宽不是圣徒。他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何尝不是有信仰的理想主义者?“无知是有罪的,知道而不出声则更是罪加一等。”当他微笑着对小苏凤说这句话时,目光坚定闪闪发亮。
只是他跟他关怀的底层的距离一开始就是显而易见的,邱精英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关怀和冷漠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有一天当他的信仰开始跟政治策略挂钩,随着对权力的追逐他将成为这游戏的一部分,他也注定跟信仰渐行渐远了。
在六四挫折后的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驱车在路上,面无表情,眼泛泪光。我曾在他眼里看到过的所有光彩全都消失了。那个夜晚他的崩溃,是他们那一代人信仰的被摧毁的一刻;那一刻他的绝望,映衬着苏凤被强暴时的绝望,那是在中国的夜,黑得没有一丝光。
苏凤和邱明宽的距离也是注定了的,所以他明知她暗地里的满腔爱慕,仍然理所当然的另娶她人,又顺理成章的和她暧昧不清,直到她得知他的婚讯后一脸脆弱又决绝的跳车,又终于倒在他怀里颤抖着痛哭失声。
他忍不住紧紧拥着她,搂得分外紧,第一次对她充满怜惜。于是后来苏凤找阿东陪她去堕胎,阿东问:孩子是他的吗?她也只说:“我没有后悔。”而这份感情的结果亦是一开始即知的。
邱明宽让我心惊,因为我跟他一样自私和软弱,一样会觉得,信仰有时离我是那么遥远。会绝望,可又未完全绝望。我也忍不住常常问自己:你相信么?哪怕你一生也看不到这一天?可甘神父说看不看得到并不重要。
只要相信,哪怕那理想遥远的像天边的星星。六十年前的鲁迅先生说,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是啊,可长夜漫漫,还好有这星光相伴,就像千百年来人类相信的美德与智识,那是蜜和蜡一般的甜蜜和光明;因此我们在黑暗中的前行才辨得清方向。
影片中那首熟悉温柔的《千言万语》则总是适时响起,尤其是阿东第一次用口琴吹出这旋律时,苏风远远的低着头走在墓园的路阶上,背后是茫茫的青山,大远景里一片苍绿。末尾阿东在桥下照顾受伤的老人,不远处的流浪汉在唱着文武生,他们头顶上是呼啸而过的高速公路,和香港的夜晚。
如此深情的镜头,这无疑是全片中最温暖的片段。许鞍华式的温情无处不在,如一只大手轻轻拂过,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香港,也是他们每一个自己。
这是这位女导演对香港的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最终化作了这温情脉脉的深情一瞥。 其实我还很喜欢阿东和阿凤在一起的那些片断。他默默的爱着如野鹿一般的她,在他面前,她的天真与恶毒并存,美丽又放肆,和在邱明宽面前的她判若两人。
可他不知道她也曾在夜里望着他吹口琴的背影,暗自微笑。后来,默默守护着车祸后失忆的她的阿东,知道她复原了之后要走,她慌乱的说出自己是害怕他离开才佯装失忆,然后小心翼翼的问,你还喜欢我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她的手,说:这是你的烟。
然后转身离开。他当然爱她,可他也清楚的很,她此刻贪恋的也不过是他身上的那一点点温暖。最终她只得茫然的转过身去。面对无尽的暗夜,我们都只得一个人。
此时交叠的画面是遍地的烛光中祭奠遇难学生的人们,这烛光让我有些恍惚,在这个暗夜里甘神父,吴仲贤,邱明宽,阿东他们的形象又在我眼前依次浮现,最后是苏凤的脸,他们的面容终于交织在一起,不甚分明的样子。歌声响起时仿佛又再次听见甘神父说:有没有用明天是看不到的,有些东西,我想到我死的那天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