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全集(第04卷):春天的雾(京东)
《艾芜全集(第04卷):春天的雾》: 尽管火车的窗外,是枯黄的树林,冰冻的小河,一片冬天气象,但晴朗的阳光,碧蓝的天宇,无边无际的原野,使人心胸开朗,神清气爽。徐光秀,这个大学文学系的学生,更是兴奋异常,想做一首长诗,题目也拟定了,叫作《原野之歌》。
她对窗外每一景色,都很有兴趣。常常把小本子和笔拿在手里,记下几个字。火车经过铁桥,看见河里没有水,便写“干了的河,一片白沙”。看见路上有乡下妇女骑驴走亲戚,便写“骑驴女人,穿新衣”。
火车到了南方,群山像乡下孩子看热闹似的,挤到铁道的两旁,有时还叫火车受到屈辱,得乖乖儿地在洞里钻进钻出。有时一钻出来,开阔的田野,点缀着村庄人家,小桥流水。有时也沿着碧绿的江边奔驰,布满常绿树林的山岭,杂着红花似的枫叶,仿佛在向火车的旅客,做着亲切的微笑。
每个人都忍不住大声赞赏。徐光秀则在小本子上,记下“山之歌”三个字,这又是她要做的另一首长诗。她有时也望望车厢里的人,看他们对祖国壮丽的山川原野,是在怎样的喜悦。
车厢里的人全是南下工作团的团员,有在大学读书的学生,有在研究所工作的人员。他们是由上级派到南方边远省份,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首先检查社会主义在农村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有什么问题;干部工作做得好不好,人民满不满意。
这个工作是很重大的,动员了成千成万的城市干部和学生、研究人员参加,使社会主义更加充实、大大前进一步。人人都感到兴奋,觉得责任重大,为国家建立伟大的功勋,感到自豪。
学生、研究人员从狭小的教室、研究室出来,进入广阔的天地,美景不断地出现,不消说个个人都兴奋而又愉快。 可是不久,徐光秀就发现一个年轻人,手里一直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聚精会神地看,不说他不看窗外的风景,还对别人赞叹的欣喜声音也仿佛没有听见。
这引起徐光秀的注意,心想一定是个小说迷,在看世界名著。她想看看,这个如此迷在书上的人,到底在看什么小说。一看并不是文学书,而是外文书籍,上面还有好多X Y这些公式,显然是物理数学那类科学书籍。
这使她吃了一惊,读书就这样入迷么?吃饭的时候,才看见他放开书,头抬了起来,带着沉思的神情,仿佛还留在书里的世界,外在的万物,喧嚣的车轮声音,大家高声的笑语,对他一点也没有影响。
徐光秀一下断定了:这是一个书呆子,可是他的相貌却叫人喜欢。明亮严肃的大眼睛,端正秀丽的鼻梁,紧闭的嘴巴,显得为人正派诚实,没有轻浮油滑的样子。整个脸色沉静,使人感到他潜藏有充沛的精力,含蓄着蓬勃的朝气,富有新鲜感,格外吸引人。
另外还有一点,令人感到与众不同。就是徐光秀这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引起好多眼睛直对她看,还有人想方设法接近她,同她谈话。有人还悄悄地说:“这肯定是哪个大学的校花。
”又有人暗里说趣话:“火车上的皇后!”而那个一心扑在物理数学上的小青年,却对徐光秀正眼也不看一下,宛如她不存在似的。这也引起徐光秀的好奇心,想了解一下,什么东西使他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
当满山红色的枫叶,突然出现在车窗外边,惹起一车人都在啧啧叹赏的时候,徐光秀几乎要向埋头看书的人,提问一句:“同志,你对祖国锦绣的江山,为什么这样没有兴趣?”但终于忍住了。 住在省城招待所,听省里的管农业的一个处长介绍边地情况,徐光秀恰好同那个书呆子又坐在一道。
她已打听出,他是一个研究所的学员,名叫严永平。 她见他提包里,装着厚厚的外文科学书,在报告人未来之前,他就摸出来看。谁坐在他的旁边,他几乎没有感觉到。
报告开始了,她看见严永平这才放下书,摸出小本子来记。记得很认真,一字一句都不漏。徐光秀则不全记,只记重要的事情。有时她也忍不住笑一下。比如听见说:“目前我们这里的农业形势很好,越来越好。”她忍不住笑出声音,还批评一句:“八股!
”就在徐光秀低声发议论的时候,这才惹得严永平向徐光秀望了一下。徐光秀忍不住说:“既然说农业形势很好,越来越好,还要我们来干什么?”并向严永平瞟了一眼。 严永平并没有讲话,只向徐光秀看了一下。
散会之后,徐光秀走在他的旁边,坦率地问:“同志,你听这篇报告,觉得马列主义多不多?”严永平很诚恳地说:“很好,等于上了一课。”徐光秀却不满意,认为回答的话,等于口头禅。 学校里的同学,听了什么报告之后,开会发言讲心得,也就这么一句话,简直听腻了。
她走开,不同他再讲了。但不久在招待所的背静地方,那里有树,还栽有花草,又发现严永平在看书。徐光秀忍不住朝他手上看看,又是外文的高等数学物理。
徐光秀就忍着笑说:“我还以为在看马列的书呢!”严永平脸一下子红了,勉强笑着说:“搞惯了,一下改不过来。”徐光秀笑着说:“那么还有时间读马列主义的书吗?”严永平微笑地说:“好在领导上只要我们看看马恩的选集。
”徐光秀没有笑了,冷冷地说:“看来他们连《资本论》也不主张读了。”严永平连忙分辩:“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读。”徐光秀又笑着说:“你们研究所是在搞尖端嘛,有人说,在钻牛角尖哩,这怕说的不妥当吧?”严永平认真地说:“不妥当,说的不妥当。
世界所以进步,是靠不断地解决尖端问题。比如有了半导体……”徐光秀打断他的话,低声有力地问:“那么,你们丢下了研究尖端的工作,心里有什么感觉?”严永平一直不动声色地讲话,这下脸子变了,但他立即低下头去,掩饰他的苦恼。
徐光秀不望他了,只是轻轻地叹息:“如果我们是研究社会科学的,那就好了!”严永平敏感地觉得,徐光秀的话里饱含着同情的声调,便亲切地望下徐光秀,小声地问:“你也是学自然科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