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改判死缓 警世录:夺命金拆解吴英案
亿万富姐一夜身陷囹圄,地下金融温州突掀风暴。一人生死牵引制度变革,中央地方聚焦温州新政。警示录,夺命金,拆解吴英案···
今日下午,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经重新审理后,对被告人吴英集资诈骗案作出终审判决,以集资诈骗罪判处被告人吴英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其个人全部财产。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 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百样财富事,一段警世录。欢迎收看本期的警世录。在这个春天,一场历时5年、牵动世人神经的大案再度峰回路转。4月20日下午,新华社发布消息称,最高人民法院未核准吴英死刑,该案发回浙江高院重审。而就在吴英的生死之间,裹挟着中国的法律界、企业界、舆论界的磅礴巨浪整正冲击着法律、金融、实体经济、市场制度等等诸多领域。
记者:那么我想请问,您个人觉得吴英到底该不该被判死刑?
温家宝:对案件的处理,一定要坚持实事求是,我注意到最高人民法院下发了关于慎重处理民间借贷纠纷的案件的通知,并且对吴英案采取了十分审慎的态度。
中国政法大学 何兵:争点第一个就是它在集资诈骗,是否构成;第二个吴英是死刑、立即执行,还是不应该立即执行,死刑怎么来应用的问题;第三个就是背后的我们的金融制度问题,还有其它的比如振幅非法灾难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个案子如果处理不妥当,会对我们的经济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对民营企业家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它会引起资金的外逃,简单就这么多问题。
在中国的历史上还真没有几个人的生死能够搅动起如此多的波澜,但法庭上这位,留着马尾辫,穿着黄马甲的姑娘还就做到了。不过此刻的她还真就是穿上马甲就没人认识了,没有人会把她和那位2006年横空出世的传奇女富豪联系在一起。就在那一年,这个80后的姑娘毫无征兆地以36亿身家蹿至胡润“女富豪榜”第6位,位居杨澜之后。公众有惊叹、有羡慕,但更多的是迷惑,这个毫无背景的25岁的年轻女孩,巨额的财富到底来自哪里?吴英案漫长的审理过程中,随着案情逐渐地公布,吴英的发家的故事脉络也开始清晰起来。
2006年4月开始,本色集团突然在东阳横空出世:本色商贸、本色洗业、本色广告、本色酒店、本色电脑网络、本色装饰材料、本色婚庆服务、本色物流……本色系公司一家接一家注册,仅当年8月14日,吴英就一口气注册了3家公司。吴英的本色版图,直至当年10月10日本色控股集团成立(注册资金1亿元)方才组建完毕。
本色引起当地人注意的,最先是免费洗车(但必须在车牌处贴上本色的logo)和免费洗衣服务(洗衣每天限100件,每人限2件),其次是连续3次掮款:东阳西宅小学80万元,磐安贫困学生50万元,东阳光彩事业500万元。
吴英最大的手笔,则是房产投资。仅几个月的时间,她即投入近1.6亿元,其中包括:东阳博大房产2200万元,通江花园近3000万元,望宁公寓5000多万元,湖北荆门1400万元,浙江诸暨近300万元等。吴英所购房产,大部分为沿街商铺,三年过去,这些房产都已大量增值,不过对身陷囹圄的吴英来说,这些增值已经于事无补。
本色集团成立后,吴英对酒店的经营情有独钟。本色概念酒店、本色精品酒店、本色假日酒店一气组建后(有些尚在装修即被查封),吴英还准备在全国复制这一概念,并在义乌开出了第一家连锁店。
2006年10月底,因为杭州、上海几家媒体的连续报道,吴英及本色集团开始闻名全国。本色集团高层甚至对外宣称,本色在购买物业和装修上的固定资产投资超过3.5亿元,但没有一分钱是银行贷款,全部是自有资金。
2006年11月1日,吴英接受媒体采访时将数亿元“自有资金”来源,归结为期货、炒房、美容业3个渠道。
她的财富积累于期货投资?继承军阀遗产?涉嫌洗钱?诸多猜测令当时的吴英犹如大牌娱乐明星一样,备受媒体追逐。而这批匹资本黑马的“蹿富”之路究竟是靠着什么,又能维持多久,当时谁也不知道。
事实上,2006年吴英的资金链已经趋紧。12月底她刚脱离义乌几个债权人的软禁,回到东阳。本色集团资金紧张的情况此后可见一斑:先是东阳、义乌等很多民间借贷人频频向吴英催债,然后是本色集团4900万元假汇票被没收、光彩事业500万元掮款被本色收回。2007年1月24日,吴英被迫在杭州举行了一个小型记者见面会。尽管她的一些说法已不能自圆其说,但吴英依旧保持乐观,且欣然与媒体记者一一合影。
当时的吴英未必料到自己即将面临牢狱之灾。两周后的2007年2月7日晚10时,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正在北京筹措资金的吴英被东阳市公安机关刑事拘留。10日下午,本色集团亦被查封。
从2006年4月至2007年2月,本色集团的神话只存在了短短10个月。
在吴英被刑拘前,包括媒体在内,几乎无人知道,本色集团投在东阳的数亿资金究竟来自何方。随着庭审的深入,暴富神话也层层剥落,吴英真实“身家”也随之袒露无疑。她几乎所有的资金都来自民间高利贷。金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上说,吴英采用虚构事实,隐瞒真相,以高额利息为诱饵等手段,向社会公众非法集资人民币七亿七千万元,到案发的时候,有三亿八千万依然无法归还,还有其他大量的欠债,其中仅一个债权人就借给他四亿多元,透过吴英案,东阳、温州、浙江全省乃至整个中国,处于地下运行状态的巨大民间借贷市场也再度展现在公众的面前。
浙江省金融法学会副会长、浙江省律师协会刑事辩护委员会主任 姜丛华:民间的融资,企业间的融资是必然存在。因为银行的供给里面,资金供给里面,它的对象就锁定了,会有一大批人拿不到银行的资金。拿不到资金不等于不发展、不做生意、不投资啊。
浙江省政协常委、浙江工商大学金融学院院长 钱水土:总得来讲金融界还是个垄断性的行业,是个高度管制的行业。金融市场还没有完全开放,利率还没有完全市场化,那么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你说这个企业经济的发展,企业发展,它要解决资金。从正规的渠道没法满足的,那它肯定要走其他的渠道。
温州是中国民营经济发源地,颁发了中国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至今这里仍然是中国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地区。手握大量现金的温州商人,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民间资本游戏,从炒房、炒煤、炒黄金到炒棉、炒电、炒矿产,温州资本的身影活跃在所有能够快速赚钱的领域。
新华社经济分析师 郭洪海:现在整个情况,(温州)完全是资金链已经断裂了,他们现在感受的资金压力是非常大的,包括企业,还有原来从事担保行业的那些人,他们现在感到资金压力蛮大。这个情况不仅跟吴英案有关系,跟一个大的背景有关系,就是说国家从去年以来,一再收紧银根,为了防止通胀,数次上调存款准备金利率,这个上调存款准备金率,银根收紧,我觉得大环境,再加上小环境独特的特点,使民间资金显得还是满紧张的。
浙江省金融法学会会长、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教授 李有星:现在来讲典型的民间融资正式的金融的管理,我们有一行三会。但是对民间金融的正式管理,缺乏上位法,缺乏明确的主管部门。这也是造成事先不管,事后来去刑事处置这样一种单一的体制方式。
对赚钱有着无比敏感的吴英当然不会放过“类金融”这个来钱更快的行业。直到相关案情公布,吴英的资金往来脉络显示她几乎所有的资金都来自民间高利贷。已知的银行贷款,只有工商银行东阳支行一笔1550万元的短期贷款。
金华市中级人民法院关于吴英案的《判决书》认定,早在2006年4月成立本色公司前,吴英即以每万元每日35元、40元、50元,或每季度分红30%、60%、80%的高息,从俞亚素、唐雅琴、夏瑶琴等人处集资1400余万元。这些人大多系吴英在宁波慈溪认识的朋友,或此后经人介1979年出生的义乌人杨军,然后通过杨军认识了杨卫江,并借到了首批资金600万元。
在这个“塔式”借贷的生态上,每个层面都已经在当地深入到各个阶层,盘根错节,层层交叠。整个借贷的生态,滋生了“中介层”也就是老百姓嘴里的掮客。义乌杨军,79年生人。在吴英的借贷链条上,最重要的掮客就是他和骆华梅,吴英通过这层黏合剂,才真正跨进了这个疯狂的资本游乐场。
杨军与骆华梅认识,而原义乌市文化局文化稽查中队长林卫平正是骆华梅的表哥,吴英就此认识林卫平。
2006年3月30日,吴英以到广州投资白马服装城商铺缺少资金为由,从林卫平处借到了首批500万元,此后经常每隔几天就有数百乃至上千万元的借款入账。至2007年1月5日最后一笔200万元入账时,短短9个月时间,吴英从林卫平处借到了4.7亿元。
经杨卫江介绍,吴英又认识了杨卫陵,并与其合作投资铜期货。在期货投资出现4740万元亏损的情况下,吴英仍然“信守诺言”,归还杨卫陵等人3300万元投资,并“支付利润”1400万元。
此后,吴英又经杨卫陵等人介绍,认识了律师杨志昂,并从杨志昂处借到3000多万元。
法院认定,从2005年5月至2007年2月,吴英以高额利息为诱饵,以投资、借款、资金周转等为名,先后从林卫平、杨卫陵、杨卫江等11人处非法集资人民币7.7亿元,用于偿还本金、支付高额利息、购买房产、汽车及个人挥霍等,实际集资诈骗人民币3.8亿元。
而吴英之所以能持续借到巨额资金,缘于其支付的利息高昂且早期能按时支付利息。
2008年4月16日庭审时,吴英承认,她向林卫平等人所借资金年回报率至少在50%以上,部分达到100%,到后期资金链出现问题时甚至出现“3个月回报期”—即三个月的利息达100%。即使不算利滚利,年息也在400%以上。
2008年6月3日,吴英案尚在审理阶段,一张有关30辆机动车的拍卖公告已经贴上了《东阳日报》,吴英资产拍卖的大幕由此拉开。
这次拍卖并未获得吴英及其家人的任何授权。从法律程序上说,在判决前公安局可以冻结和扣押被告人的资产,但只要吴英没有被人民法院判决,任何部门没有权力拍卖被告人的资产。
两天后,一封发往东阳公安局的律师函,并没能阻止拍卖在6月11日的如期举行,这批原本总价2000万左右(吴英自述,含上牌和交税费用,一审认定为1500万-1600万)、使用时间最长不到一年的新车,最终以390万成交。
中国政法大学何兵:非法处置吴英的资产,这是目前非常危险,而且普遍的现象,案子还没有到法院判决,政府先把人家资产给处置了,而且还是廉价处置。把人家资产廉价处置以后,还要说人家资不抵债,实际上,资产如果没有廉价处置的话,吴英是能够还清那个债的,吴英是在2004年前借的,成批成批的买商品房,一买买一条街,一买买一栋楼这样的,2004年的房子现在值多少钱?所以吴英就投资本身来说,他是不亏的,他之所以亏了是因为你把他资产贱卖了,这是民间一直争议的。我曾经发表文章,发表观点说,我们法律从来不允许政府这么处置资产,在一个人没被定罪之前,说我们政府先把资产处置了,这是不可以的,资产要随着法院权,所以本案很大的问题。
事实上,到2006年10月底,即吴英开始为媒体关注时,本色集团的资金链已经接近断裂。据吴英向公安机关报案,2008年12月21日至28日,因债务纠纷,她被义乌市的杨志昂、杨卫陵的杨氏家族成员软禁。而吴英因为这八天的失踪,企业运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12月底的这起“绑架案”的发生,更令吴英雪上加霜。
“吴英其实还是个小女孩,她很能干,但她创业选错了地点。”这是吴英爸爸吴永正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其实2008年后,整个中国的商业银行对于中小企业、民营企业紧缩信贷,民间对资金极度渴求,大量贷款需求推高了民间拆借利率,受逐利效应推动,吸引了更多资金入市。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温州支行的统计,从2010年到2011年,短短一年间,就有300亿元资金涌入民间借贷市场。
中国政法大学何兵:为什么民间金融市场这么发达?根本原因是银行业的垄断,银行垄断它获取垄断利润,比如我们把钱存在银行里面,它的利息是比较低的,而我们利息实际上是跑不赢物价的,所以你把钱存在银行一年,你不仅不会赚到任何钱,你基本上还会赔钱,这是个最基本事实,这种情况下,老百姓就可以把资金往外地方跑,那就所谓的民间,民间的利润它是很高的,它比银行能高多少倍上去那?资金化民间差,那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民间差减利润这么高?而银行利润这么低?那就说银行通过垄断地位来获取垄断利润,不是一个竞争的利润。
自2011年4月以来,温州就不断传出有老板因无力还债“跑路”的消息,之后“老板跑路潮”不断蔓延,从温州商帮扩大到了鄂尔多斯,长三角等地区,涉及的行业也越来越多“老板跑路”一时间成为2011年中国经济界最热门的词汇之一,“跑路潮”也从2011年一直持续到2012年。
全国人大代表、浙江工业大学经贸管理学院院长:办金融机构卷钱跑路怎么办?这种你怎么来防范它?特别是现在的两条又放开了个人直投放开了,这样的话,我就是民间的,村镇银行发起了,把钱募集起来之后就去国外直投去了,钱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怎么办?这个方面绝对是要加强监管的。村镇银行如果是变相一点,这个链条是很难控制的。
中国政法大学何兵:整个国家如果产业都空心化以后肯定麻烦,但是中国的实体经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已经不仅仅是资金的问题了,现在比以前难多了,有钱你也不好干了.为什么呢劳动力成本在涨,资源在枯竭。市场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还比较乱,他们前段时间有人去东莞做了调研,40多个企业主全部没有一个是中国国籍了,这是一个记者做的调查刚才跟我说的,反映了中国市场没信心了,第二个是对政策法律没信心。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现象,他现在还在中国干活,资金还在这。一旦出现风吹草动,资金会大大的外流。
不断蔓延的恐慌,终于引发了政府高层的注意,2011年10月4日,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赶赴温州,稳定局面。
温家宝:我想(吴英)这件事情,给我们的启示是,第一,对于民间借贷的法律关系和处置原则,应该作深入的研究,使民间借贷有明确的法律保障。
3月28日,中国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设立温州市金融综合改革试验区,确立了12项金融综合改革任务,包括规范发展民间融资,鼓励和支持民间资金参与地方金融机构改革,符合条件的小额贷款公司,可改制为村镇银行等,民间资本将正式纳入正规金融体系。作为温州市金融综合改革试验内容之一,备受瞩目的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于4月26日揭开神秘面纱,正式挂牌营业。
浙江省副省长、温州市委书记陈德荣:通过登记,公证各方面配套服务,它本身登记就是阳光化了吗。通过政策法规层面,我们整个配套的服务,肯定比原来两个人之间写张借条肯定是要规范多了。
温州市公共资源交易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 郑滨:目前国务院批准温州改革金融试验区,希望中央部门对我们这块有一个指导框架,地方资本市场全国各地模式很多,到底怎么搞,有一个比较好的指导方针,我们可以进一步的努力,在现有的基础上有所突破。
时至今日,吴英案的意义早已经超过了吴英一人生死命运的沉浮,其中更让人唏嘘的是隐匿在种种制度竞合、现实碰撞以及理念更新之间的吊诡。世上最难为的恶不是人之恶,而是制度制度之恶,因为人之恶最大不过以一人之命为界限,制度之恶却不然,如果不能及时察觉大胆改革,这种恶不但很可能超越时间空间的界限,更可能牵拖无数人的命运万劫不复。戏词说,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往往戏如人生,但对于包括吴英在内的每个人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个正在从每一个人的命运中汲取向上力量的社会说,人生不堪如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