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人王晶华 记著名京剧老旦王晶华的艺术创造(一)
是有成就的演员,都有所创新,有所建树。假如老戏老演,老演老戏,必然愈演愈老,愈演愈少。
王晶华,基础扎实,锐意创新。1960年,她在电影《杨门女将》中扮演的佘太君,曾使很多人惊奇赞叹,叹服其21岁就成功地塑造出沉挚而又爽朗,慈祥而又刚毅的崭新形象。
岁月磋陀,也积蓄了能量。1984年,王晶华排演了全部《佘太君抗婚》,报刊诗文曾赞誉为"不减当年活太君!"同一年,中国京剧院庆祝建国35周年新上演的唯一一台大戏,也是王晶华参与改编并主演的全部《金龟传奇》。
当前,京剧见个新产品有多么难?王晶华能在一年里推出两台大戏!作为老旦——属于配演行当,只有十几出折子或中型戏的老旦,王晶华竟先后主演了三台大戏。这显著的成就,破例的创举,不仅难能可贵,而且颇耐寻味,大可探索。
文厚须从典籍来
《杨门女将》中,有几个片断格外出色。
"寿堂惊变",佘太君初次出场:看神情,上场就有戏,为天波府花团锦簇而满心欢畅;看身份,儿媳们簇拥环绕如众星捧月,手中的拐杖恰好点染出辈份与威望;再看步法,既不同于老旦常用的压步、跟步,也区别于老生的抬腿阔步,而是在老旦的平稳里融进了老生的开阔从容。不只是步法。仔细品味,整个形象都是从特定人物出发,以老旦为基点,在外形动作以至气质神韵,都相当程度地吸取了老生的表演方法。所以佘太君出场的这个"软亮相",才是那样醇厚、浓郁,显示出历经沧桑、豪迈凝重的气度。
"寿堂"结尾处,佘太君念:"不灭敌寇恨怎消"之后的抓袖、拧身、背手等一组动作,在一个短促的"八大仓"里,洗练而又敏捷,显得那么脆,"出征"的上马一个慢"四击头",涮马鞭,撩斗篷,跨腿,勒马等系列技巧,联贯顺畅,层次分明,优美规范,得心应手,真透着那么"帅’,这两组动作,在老旦的家底里很难找到。前者在武生、老生戏里似曾相识,后者在雷万春、姚期等艺术形象中有点眼熟。当然,也只是约略熟悉。王晶华大胆借鉴、合理化用并赋予形体动作以准确的语言。"脆",好似画龙点睛,突出了老太君誓讨强敌、斩钉截铁的意志;"帅",则如泼墨写意,展现了驾驭战场游刃有余的豪放气概。
有一次,前辈名宿曹艺斌先生郑重地问道:"晶华,你是唱老旦的。可佘太君的上马用得那么好。请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真是名家具慧眼!
一根马鞭,重不逾斤,长不过尺。若功夫不到,操起来如耍门闩。王晶华不仅驾轻就熟,舞姿翩翩,更以小小的道具表达了人物率军远征的激动心情。怎不叫人钦佩。那么,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八岁进科班,半年就登台,随学随演,天天开锣,头两年就学演了大部分老旦戏,包括唱、舞繁重的《滑油山》。
救场如救火,还演了《辕门斩子》《打渔杀家》等有唱有做的老生戏。非但练了腰腿毯子功和刀枪把子功,转入戏校后,继续进修老旦的同时,还在正式课堂学习、彩排了大靠厚底、弓马刀枪兼备的文武老生戏《定军山》《武昭关》;文化课与表演课非同小可;毕业前后,参加试演了现代戏《朝阳沟》,还给顺义县评剧团导演了现代戏《苦菜花》。
丰厚的根底,多方面的实践以及求知的渴望,得以素养充盈,才能广博。杰出的表演艺术家李金泉先生创演的《罢宴》《李逵探母》等戏,王晶华大开眼界,如见楷模,在一字一腔、一眼一神的学习、观摩中,领悟了运用艺术手段塑造鲜明形象的真谛。
又有著名导演郑亦秋先生那种疏可跑马、密不通风的精心雕琢。所以,佘太君既有精练娴熟的形体动作,又有"喜宴盘焦"中面上慈祥含笑,心底波涛汹涌的细致入微、感人至深的内心刻画,更有"巡营决策"中运用〔导、碰、原〕深刻地揭示了临危不乱、举足轻重的气魄和眼中形势胸中策的胆略,使人物达到神似的境地。
文似观山不喜平
由《钓金龟》到《金龟传奇》,不仅把几个单折联结为全剧,还于剔除宿命内容、调配场次色彩、安排节奏起伏中赋以新意,突出主要人物康氏这一可敬而又平凡的慈母形象。
"寒窑"出场的步法——常言道:"莫问有没有,‘先看两步走。’,王晶华扮演的康氏,弓背收腹,神韵清秀,脚下颤巍巍的碎步,配以清清冷冷似断若续的小锣伴奏,好一个清贫凄苦的老妇形象。纯引子——"家无隔宿粮,饥寒实难当",啼饥号寒,震人心魄,吟出了居孀教子、生计艰难的心声;〔定场诗〕——功力老到,情真意切,名副其实地为全剧定了场。
据说,是老旦先师龚云甫首创了"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等几个脍炙人口的唱段。王晶华继承、发扬了前辈们的精华,吐字行腔极为讲究,又以情带声,声情并茂。由于准确地把握了母子情深、相依为命的核心,语气、眼神、手势、步位都斟酌研磨。随着剧情进展,老康氏细微繁复的心境如涌浪翻波,深邃而又清晰,饥贫清苦中蕴含着温馨,愠怒训斥中饱含着爱抚,获宝惊奇中涌现出悲戚,闻听喜讯时流露出忐忑。
苏维明老先生说:"这场寒窑,让晶华给演绝了!"——绝在哪里?绝在不甘平淡平庸,不肯平平常常地去演。总要多想想、多试试。有个例子很有趣:王晶华开蒙就是"老身康氏",上台一演就红,下了戏却常受责备。因为老旦自"开天辟地"就是"净水脸儿"。小小的王晶华竟自己敷了粉,打了眉。那还了得了!——受了训斥不能申辩,心里却想:"不是教我们装龙象龙,声虎象虎么?我不到十岁,怎么能象又穷又饿的老太太呢?人家都化妆,为什么老旦不许化?就化!"——待离开,口传心授的初级阶段,便对台词、唱腔进一步地理解、渗透,对人物与表演逐步深入、充实。
30年的实践与思考,又有独特的经历与感受:幼年贫苦的家境,近似康氏的寒窑;母亲为晶华等小兄弟姐妹们操心费力,与康氏苦熬岁月的慈母心肠一般无二;每演康氏,自然联想到母亲;每当面前浮现母亲的身影,甜蜜、酸楚、温暖、苦涩诸种情感油然而生,更深地体会了老康氏的精神境界。从而,慈母深情——这一统贯全剧的核心,有了不枯不竭的源头;发自于内,形之于外,或宣泄奔涌,或细流涓涓,或跳波自溅,或蜿蜒低回……
四平八稳,平铺直叙。常使文戏成为"温"戏。"行路"一折,当作传统剧目欣赏,有滋有味。而今作为全剧的重点场次,就显得平静、平缓,与前后几场明显的"靠色"。若推敲戏情戏理:康氏盼子不归,焦灼异常,仔细揣度,愈益惊恐,不顾年迈体弱,遍寻荒林闹市、古庙僻野。
这极度担惊的心情与衰老奔波的行动,正须调动各种艺术手段,着力地渲染描绘。王晶华的演出,变静为动,变平面为立体,在行动中塑造人物。
以起落幅度大的〔高拨子〕代替刚刚在寒窑中用过的〔二黄慢板〕〔原板〕,使人物敞开心扉,解了绳、松了捆:疾步、拉步、颠步、踉跄步以及圆场、跪蹬等一系列形体技巧,表现了康氏心绪震颤,跋涉艰难;超长水袖的舒卷翻飞,展现母子情长,心急似火;更有雷雨交加的环境气氛,集中渲染了"寻不着张义儿,我誓不回程"的爱子之情。
——"行路"比起前后几场。犹如奇峰突起,醒目提神。后面的"哭灵",以大段〔反二黄〕咏叹失子的悲恸、怅惘、缅怀、哀伤。末场"雪冤"中。一段犀利清脆的〔西皮流水〕,舒发了郁滞心底的沉冤积愤。康氏形象朴实、生动、鲜明、完整,演出面貌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