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作品《走向虫子》赏析
展开余文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第十三自然段:这一段既是第三部分的收束,也是全文的收束。从内容上看,讲人与蚂蚁的较量,讲人的一次失败。显然它是对第三部分做出了归结。
是一种收束。从主题上看,面对人对蚂蚁做了功利性的猜测和非功利性的猜测之后,接下来会有一个问题——哪一猜测是正确的?人自己说可能都不正确——“也许都不是”。至此,已经不是人承认自己的有限性了,而是人对自己做了一种否定。
人否定了自己。这就是全文主旨上的一个升华。人的脑袋虽大,但却不可能知道小脑袋里的事情。人知道自己错了,错就错在自以为是,自以为大。显然,从主题上来看,这是全文的收束。这个收束很巧妙。
一般人就可能就第三部分先收,然后,另起一段重新收束全文,而本文就没有专门的结尾段落,省字约文,结构也不落俗套。 (三)几个特点 1、主题很深刻。本文主题,不是像什么环保,也不是什么绿色,而是对人的反思和批判。
本文写人对三个小动物的猜测,表面上是普通的邂逅,但实质上是人与动物的三次较量。猜测就是较量。每一次猜测都是人与虫的人与动物界的(虫是很小的动物)较量。其结果,都是以人的失败而告结束。
人屡屡出错,以至于是让人不敢自以为是了。这就是说,人失败了。人的失败,让读者很难受。因为从中我们读到了对人的嘲讽和人的悲哀。读出了对自以为“大”之人的消解。太可怕了。人在小虫面前,这么地无奈,人没有它轻松,没有它聪明,没有它那么自以为是。
人的自以为是,在蚂蚁的自以为是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渺小。由此,我们不能不反思,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己的这种定位是否正确?我们真的很了不起吗?我们真的就能主宰世界吗? 2、材料的安排采用倒时序的方式,小虫——蜣螂——蚂蚁。
为什么是倒时序呢?因为从文中看,三个材料的发生顺序是:蚂蚁——蜣螂——小虫。一般人在写作的时候,大都按时序来安排材料,发生在先者置前,发生在中者置中,发生在后者置后。
然而本文却完全颠倒过来。为什么要这样?细细地看,就会发现,先写小虫,写人的猜测,写人的失败,其自以为是的程度相对比后文的要弱一些,人为自己的眼光羞愧着。到了写蜣螂,人的自以为是的程度比面对小虫要强一些,人不仅猜测,还跃跃欲试地想有一番作为,想帮帮它,可是人没有敢帮。
而再往后写到蚂蚁,人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人不仅猜测,还大胆而为,做了两个壮举,一是放一只蚂蚁,一是把蚂蚁和粪蛋一块扔过土块。
两个行为的结果是一个比一个更惨,人受到了重挫。由此看来,三个事件中的人的状态很不一样,一次比一次自以为是,一次比一次受到的打击要大,且一次比一次的教训要深。若按时序来写,那么凸显出来的是人的进步——人一点一点的醒悟了,人由妄为变成了不敢再妄为,又变成了不再自以为是。
反之,则表现出人的反省和懊悔——人为什么会为自己的眼光羞愧,因为人有过一个蜣螂的教训;人在蜣螂面前为什么没有敢妄为,因为人在蚂蚁面前有过一个妄为的惨败。
这种倒着写,就把教训强化了,就把人的反省式的追问凸显出来,从而最大限度在表达了人的一种惶恐,人的一种反思,人的说之不尽的懊悔。叙事是倒时序的,但感受是逐层递进的,一层一层地加重了对人的嘲讽,对人的批判,对人的否定,最后达到主题的深化。
3、对一般散文写作模式的突破。是面目一新的写作,给读者的冲击就很大,人们发觉,原来散文还可以这么写。真正地突破模式,也许就是他的散文取得轰动的原因。
从写法上看,与季羡林、牛汉、宗璞大不同,季牛都还是传统写法,写物——径、藤,写人——祖母、小弟,她的呼唤,由此来写出自己的感受。但本文把自己也放了进去,写自己与动物的较量,并写在较量中的失败,如果用传统写法往上套的话,也可以说是写事,但一般写事都是一件事,而本文写了三件事。
这是写法上的新。 从结构上看,结构是三个板块,没有采用一主二辅的常见板块形式。《祖母》一文在结构上就比较传统,一主二辅,入题,展开,点题。
也许有人说,《幽径悲剧》也是三个板块,但是,《幽》每一板块都像是一个很中规中矩的小文章,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其写法也都是先引出叙述对象,然后巩固叙述对象,然后再进一步展开来写,其每一板块写法是传统的。
而本文则不是。没有开头,没有引出和巩固,一落笔就马上展开叙事,管它是不是突兀,管它什么结构。这样一来,文章就写的相当随意和洒脱了。 从表达上看,把小说的表达方式引进了散文。
一般来说,散文为了表达主观感受,开篇总有主观感受的线索的埋设。而本文却无,一开篇就写事。只有叙事线,没有感受线。另外为了增强主观性,往往是叙述多于描写,在叙述中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如《哭小弟》),其用描写大都有两种情状,一是少许几笔,做形象的点缀,二是用一二段来写,所谓的浓墨描绘,凸显出画面感,强调出氛围(如《背影》)。
散文为什么回避像小说那样的大段的描写呢,因为大段的描写,固然有画面感,但容易造成情绪线索的中断,形成客观性描写,再现的因素压倒了表现的因素。
然而本文却大胆描写,画面感极强。这两个似乎都犯了散文的大忌,没有开篇没有辅设情绪线索,全文又都是大段描写。这样人觉得,刘亮程的散文笔法上很像小说,很有画面感,小说的味道很浓。
其实,散文的形式是大可以随便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明显的感受线,并不影响作者感受的表达,大段的描写也并不会因了再现而影响了表现。一种对人的反思,一种对自以为是的批判,通过三件事的联缀,就表现得十分清楚了。
更何况,散文总说要散,可作家们就是散文不起来,他们不敢散,总要用那么一个情绪线来连缀各种材料。刘亮程就敢。表现和再现在他这里,不是对立的,而是统一的。
这太难得了,小说和散文在他这里似乎界线没有了,他的散文像小说,但却仍是散文,是一种全新的不拘一格的散文,是种自由的散文。 艺术创作最难的是突破既有的模式。虽然散文家都知道散文无模式,它是自由的文体,但是,文化的积淀、审美的培养,本身也会把模式输入人的心理。
尽管大家都想突破模式,可是,在写作中,往往会有两种状态,要么是什么也不懂,全然一个外行,全然是一种没有入门的写作,要么是一个内行,他懂文学,知门道,可是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个外行没知道的为文之窍,那个内行的“门道”。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总是不可及的。而刘亮程却做到了。 4、语言的灵动鲜活。这里不是指的词汇的运用,而是指的叙事角度的变化,忽而是客观的描述,忽而是自我经验的言说,忽而是人的独白,忽而是蚂蚁的对话,忽而是蚂蚁的独白,切换的相当自如,语言跳跃的幅度很大。
比如: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
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客观描述)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人的独白)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
(自我经验的言说)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客观描述) 这种切换,比《幽》要灵活得多,高明得多。 再比如: 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
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自我经验的言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蚂蚁的对话)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自我经验的言说)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蚂蚁的独白) 这种跳跃,在小说中多见,在散文中是见不到的,既便是许多现代小说家写的散文,也没有这种样态。
小说家们并不是不会灵动地运用语言,可能是他们害怕自己写得不像散文,所以格外地要用通行的散文用语方式来写。 三、刘亮程的其他散文 对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
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
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
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
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
我不懂它们。 狗这一辈子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
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
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人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展开余文 ……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
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
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
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
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
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
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 娓娓地充满哀怨地叙事之中,点缀着作者对生命的哲理性言说,这种哲理的火花一闪就又化入了叙事之中。就这么,一闪,又一闪。不同于有些人的随笔,讲出一大堆哲理的话,狠不得把该说的说完。也不同于有些人的艺术散文,就是写人叙事,其中没有更深的东西,或没有思考的火花,平平的。他就是他,自己的散文特点。 郝小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