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水平如何】龚鹏程谈国学:如何应对今日国学乱象
我们这个时代讲国学,情况又当如何呢?
国学在大陆复兴,已经热了二十几年了。八十年代是一个向西方学习的时代。典型的标志性的作品是《河殇》,要抛弃黄土地,走向蔚蓝色的西方海洋文明。九十年代以后,大家开始谈国学。但是谈来谈去,真正的国学其实还没开始。真正的中国传统学问到底是什么样,有什么内涵?大家还不太清楚,可是就已经被二十年来各种各样的国学搞乱了头脑。
社会上有很多种国学,一是鸡汤式的,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谁。
还有一种是说书式的,一下讲三国一下说清史,一下讲《史记》一下讲《三字经》。我初来大陆教书时,就有节目组跑到课堂上录影,问我可不可以到百家讲坛去讲?我问他该是怎么个讲法?他说:我们观众的设定是中学生。不是中学生都来看节目,而是整个社会观众的水平就是普通的中学生,所以你不要讲理论、不要讲太深,要多讲故事、多用图卡。
我说,这样就用不著我讲啦,你最好去找中学历史老师,那最适合你的标准了。果然后来他们找了几位中学历史老师,反响都不错。但总体就是说书式的。
还有一种是玄谈式的,比如把儒道佛三教混为一谈。你跟他讲佛学时他跟你讲修行,你跟他讲修行时他跟你讲应世,你跟他讲用世他又跟你讲佛。完全没有家法,然后大谈修炼,体验,这是玄谈式的国学。
还有一些是世俗化的。世俗化的国学是什么呢?把厚黑学、成功学拿来讲国学,所以国学跟事业成功啊、企业的管理啊、心理愈疗啊都是结合的。有许多人花钱办国学班,然后卖大价钱,也有许多人出冤枉钱来听这种课。
另一种是风水命理数术的,也不是真正的国学,属于上一种的附庸,目的是消灾祈福,保佑平安发大财。
国学(资料图 图源网络)
(二)重新理解
我现在所说的新时代国学,当然不是要发扬这些,这些只是乱象,只会让人羞与为伍,根本懒得再谈国学。我们是要对百年来国学运动的拨乱反正,走另外一种方向。
新的重点是什么?第一是对于中国的学问、中国传统文化,还需要有重新的理解和诠释。早期的理解和诠释,是一种反的精神、打倒的精神。有些则根本没有内在灵魂,内在精神,只是一种文献考订材料。这,满足了我们学院里的学问操作,学术功业。
所以我们在学校里学的都是这一套。抄来抄去,考来考去,偶发议论也只是闲磕牙。钱钟书先生说现代学者“擅长把图书馆的书一一抄到我的书里,最终希望我的书将来能成为图书馆里的一本”,就是这样啊!你有什么别的本事吗?这个,距离发扬民族精神,还有很大的距离!
传统文化,这几十年来经过不断打倒、经过涂染各种东洋西洋色彩,目前我们到底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了解多少?这个是我们这代的中国人要重新来面对的。
现在社会上还有许多的言论,荒诞幼稚,而人皆不以为异。譬如动不动就讲我们对于古代的东西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每个人都这样说,都觉的理所当然,不以为羞!什么?你觉得很有道理?那我问你,如果有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来跟我说:龚鹏程,你学问很好,但是我要取其精华、去取糟粕。
你认为我该如何?我只能伸手打他一巴掌,喝道:“胡说八道,我的精华与糟粕你懂啊?”不是吗?现在人动不动就说要对古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却没衡量衡量自己是什么玩意。你比得上苏东坡吗?扪心自问,你跟苏东坡还有很大距离吧。苏东坡比得上庄子吗?庄子比得上孔子吗?你跟孔子的距离是火星跟地球的距离呀,开什么玩笑,人家讲什么你都听不懂,还精华糟粕呢!
学问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菩萨能知菩萨的,和别人不是一个境界,人家讲话你就连听都听不懂。现代人站在一个现代虚妄的进化高峰上,读古人的书,像改小学生的作业一样,这个地方叉叉,这个地方还可以。书不是这样读的,你只有真正能够了解人家在说什么,你才能受益。
而要了解大圣哲却是很难的,要花很多气力。像我教书,教李商隐、苏东坡,我觉得还能应付。若叫我教杜甫李白,我就我很吃力了。该怎么了解他、怎么描述他,很困难。感觉上是一只地上的狗在追天上的老鹰,跟不太上。
颜回说学孔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就是这种感觉。古人讲读书是要“尚友古人”,要跟圣贤对话。我们不需要朋友,因为朋友多半是害你的。但有些朋友不会害你,他们是古代的圣贤,我们在最孤独最寂寞的时候有这些朋友,我们真的可以跟他们对话,会得到更多的知识和体会。
可是假如这朋友说的话你都听不懂,你怎么跟他对话?所以,理解,重新理解传统,它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花大力气做的。
其次,我刚才说过我有一篇文章叫做《论一些有关中国文化的胡说八道》。就是除了态度上要认真、虚心,真诚地去理解传统,还要反省我们现今已有的认知。
现在一讲传统就是封建啊、专制啊、中国是父权社会啊、农业文明啊,这些胡说八道都是怎么来的?都是由西方发展出来,然后中国人根据西方人鄙夷中国的口吻,回过来骂自己的传统文化,所谓“汉人学得胡儿语,却立墙头骂汉人”。
(三)重理主脉
光知道要重新理解传统文化,还不够,还要知道须理解主脉。近百年国学运动最悲哀之处,就是它所发扬的所讨论的,大抵都不是原来中国文化最主干的部分。
如文学,我们努力地打倒贵族文学、打倒文言文。把这些都打倒以后,那还有什么中国文学可说呢?中国文学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被我们打倒了嘛!
而且,我们不但把小说戏曲讲得比古文与经典还重要,更要把经典民间化、浅俗化。一讲《诗经》,就说是民歌。《诗经》怎么会是民歌呢?那里面,雅与颂是民歌吗?这就三分之二不是民歌了。
其他那些“风”总是民歌了吧?谁跟你说风是民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的时代,君子指什么?君的儿子叫君子,公的儿子叫公子,公子的孙子叫公孙。所以仅这“君子好逑”一句,就表明了它不是民歌,是君子在求偶,所以到后面才会钟鼓乐之、琴瑟友之。谁家有钟鼓?民间有吗?这是基本常识呀!现代人竟完全没常识,一股脑把经典朝民间化、浅俗化方面靠!
说这诗只是讲男女慕恋,是情诗,则是浅俗化。牝杜相求,乃是动物性本能,鸟兽皆能之。故自来解经,都由男女之情说到人文礼义之教。现代国学则偏要拉下来,但知情欲之发,不贵礼乐之节,痛骂古人保守、迂腐,自趋下流还洋洋得意,浑不顾此诗以发乎情开端,而以止乎礼收结,故曰: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可见也是没常识的。
没常识的多哩!现代人一讲到魏晋,就魏晋风度、竹林七贤、崇尚清谈、破除礼法等等一大套。这也毫无常识。魏晋是什么时代,是世族门第社会呀!什么是世族门第社会?陈寅恪先生讲得非常清楚,它有两个条件,一,累世官宦,二经学礼法传家。所有世家大族,都是靠经学礼法才能成为世家大族的,所以经学礼法正是这个社会的骨干、支架,是社会结构的根本性因素,不守礼法就没有这个社会。
现代人却似乎没读过社会史,所以在谈文学时乱扯一气,什么个性自觉啊、跟五四一样破弃礼法啊。殊不知魏晋时期关于礼法的讨论,是他们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魏晋文章,善于说理”,对于礼的辨析,超过汉朝。经学呢?我们《十三经注疏》里面的注疏就多来自魏晋,如《论语》是何晏注的,《易经》是王弼注的,《左传》是杜预注,《谷梁传》是范宁注。
我们看《世说新语》,翻开第一篇就是德行。那些破坏礼法的放荡人物,皆是放在后面当八卦、当逸事讲的,且多带贬意,说明竹林七贤等人性格之鄙吝、偏狭等。
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发扬的都是小传统或偏统,如墨家、名家、法家、佛学、玄学、白话文、民歌、谣谚、民俗、市井文化、流氓造反、破除礼法人物等等。传统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祭祀、礼乐、经学、教育、诗文,百年来却都受到很大的摧残。
例如传统孔庙书院都被废了,经也没人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没有经学这个学科的。
祭祀呢?祭天祭地、祭三皇五帝,如今都难。今年九月三日我们在都江堰文庙办祭孔,山东曲阜还来了八个人,为什么呢?因祭礼久荒,已经不太会祭了,故来切磋。我上次祭孔时,岳麓书院院长朱汉民先生他们来看,说太厉害了,你们怎么会?我拿了一本《灌县志》给他,说祭孔是最简单的事。
为什么?因为文献俱在,历代都重视,是非常隆重的典礼,专书非常多。就是一本小小的方志,里面都有专门的记载呢!这些祭祀在中国传统上,是最主要的部分。“邦之大事,惟祀与戎”,对于天地鬼神先圣先贤,宗亲故祖都怀著一种敬畏之心,今则无矣。
诗文传统也断了。这几年忽然附庸风雅,各城市都找人做赋、立碑、志铭,而往往狗屁不通,令人笑破肚皮,感觉文脉真是断了。
教育。现在全国书院据说有三千多家,但是大部分的书院是原来的会所。现在会所不能办,就都改成书院了。还有房地产商打著书院旗号做土地开发。另有许多书院是蒙学,大教庸劣的《弟子规》。这些能叫书院吗?书院是讲大人之学的。现在把蒙馆当书院,而且还读《弟子规》,岂不荒谬?
以上这些传统文化中主要的东西,若理不顺、展不开,国学就只是清谈的话头,没有意义。至于学问,当然还是儒家,这是传统的主脉。避开儒学,尽去扯些禅呀密呀修呀证呀琴呀茶呀兵机呀管理呀风水呀命数呀,不是骗子,就是傻子。
(四)介入生活
这些传统文化,我们还要设法让它跟我们现代生活的脉络连接起来。
例如古代教育传统、教育精神之重新梳理,为的就是要用以改造我们病入膏肓的现代教育。所以得把它实际践行于我们的教育工作中。这样国学才能跟现代生活重新结合起来。其他可以类推。
只有这三步做完了。我们才可能恢复做最后一步:恢复中国原来的典章制度,建立一个新的社会政治秩序。但那就更晚了,前面的三步,我估计要花上三十年,才能有真正的成效。我老了,所以就要仰赖各位啦!
龚鹏程教授(资料图 图源网络)
龚鹏程小传:
龚鹏程,字云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精通中国文学、中国史学、中国哲学、中国宗教,是当代享誉海内外华人世界的顶级学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比、自励。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龚鹏程自幼才华横溢,而且精通武术、书法,深广的学力贯通古今、融会中西,人称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约一百万字。迄今为止,正式出版的专著已有七十余种,主编著作不计其数。近期在大陆出版著作约三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