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契诃夫 在锡兰的电影里遇见契诃夫
上海国际电影节推出“评委主席及评委作品展”,金爵奖主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土耳其电影大师努里·比格·锡兰执导的全部共九部影片将在上海上映
今年出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的土耳其导演锡兰,几年前到过北京,那是在他凭电影《冬眠》获得戛纳影展金棕榈奖的第二年,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锡兰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聊透彻了两件事,其一是《冬眠》中核心段落的拍摄细节,其二是他怎样改写契诃夫的《三姐妹》《樱桃园》《海鸥》和《凡尼亚舅舅》。
面对公众,锡兰特别真诚的一点在于毫不回避他的《冬眠》从契诃夫那儿得到的助力,甚至,影片的编剧一栏里,赫然有契诃夫的名字。锡兰和契诃夫在电影里相遇,这化学反应成就了《冬眠》,却也容易让人误会“锡兰占了契诃夫的便宜”。
《冬眠》之前,锡兰导演的《小亚细亚往事》 《适合分手的季节》《远方》《五月碧云天》这些作品,共同点是外景多,对白少,安纳托利亚高原辽阔的风景线是他电影里最有表现力的角色之一。从他的第二部长片《远方》开始,锡兰在电影里反复探讨当代土耳其的人际隔阂以及人际交流的不可实现。
也是从《远方》之后,他的电影确立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就是用很长的镜头拍很少的事,叙事大片留白,把“情节”的秘密藏在土地、荒原、雪花和狂风里,人物的“不行动”和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风物之间,形成奇异的张力。
《适合分手的季节》《三只猴子》和《小亚细亚往事》都有情节剧的框架,但诸如夫妻情变或凶案的来龙去脉,所有戏剧化的痕迹被熨平了。《三只猴子》的片名来自蒙眼、捂嘴、掩耳的“三猿像”,意思是不看、不说、不听,这是锡兰电影里人物的常态,每个人都力不从心地活着,大家不响,可是看似无关紧要的场面背后,惊涛骇浪都发生过了。
《冬眠》看似一反之前的作品,锡兰几乎放弃外景,戏份都发生在室内,而且三个主角基本没停地在聊天,之前六部电影里的对白加起来都没这一部多。然而导演的创作主题是延续下来的,他仍然悲观地表达“人与人之间交流总是破灭的”。
不必奇怪锡兰会被契诃夫吸引,从狗血的情节剧里写出生命的幻觉,宛如停滞的生活和时间无情的流逝构成残酷的对照——锡兰一直在电影里向着这个创作方向前进,直到《冬眠》,他个人的创作意趣和已然成为经典的契诃夫文本结晶成一部当代土耳其知识分子的忏悔录。
《冬眠》的发生地是旅游胜地卡帕多奇亚,然而导演的镜头偏离了当地奇绝的岩窟地貌,对准了荒凉的村镇和山谷里生意萧条的小旅馆。观众的视野被约束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196分钟的电影在夫妻、兄妹、主仆、地主和租户的谈话中展开。
男主角是个年迈落魄的知识分子,集合凡尼亚舅舅、特里果林(《海鸥》)和加耶夫(《樱桃园》)的特点;他的妹妹认为苟且于乡间的生活是不可救药的下坠,她就像放逐在外省的三姐妹,也是一个刻薄版柳苞芙(《樱桃园》);他年轻的妻子和他貌合神离,痛苦于婚姻埋葬了自己的好年华,她和妮娜(《海鸥》)一样,失败都不足以令她睁开双眼。
《冬眠》的人物和情节是对契诃夫最著名的几个剧本的提炼,伟大的作品总能独立于它诞生的时代背景,19世纪初的俄罗斯外省故事置换成当代土耳其内陆乡村的语境,纳博科夫写给契诃夫的评语依然成立:
“这些人是知识分子和理想主义者的典型,具有人的深刻尊严感,实践理想和原则的方式则无能地令人发笑。他们把偏狭的生活浪费在梦幻烟雾里,明知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目标,然而在无聊的生活泥塘里越陷越深。”
但这又明确是锡兰的电影,他延续着“小镇三部曲”和《小亚细亚往事》里对这个时代的土耳其和土耳其人的观察。在远离伊斯坦布尔、被全球化遗忘的土耳其乡间,那里衰败黯淡,一群人纠结别扭地活着,他们既不会治理自己的生活又破坏了别人的,他们受困于贫穷和懦弱,却没有能力做出改变或离开。
《冬眠》从琐碎的对话深入生活的潜流,结束于一场浩荡的大雪,雪花覆盖群山,徒留一片寂静。“雪”的意象呼应了土耳其作家帕穆克在小说《雪》里的这段话:当真相令人难以接受并带来威胁时,唯有雪的静默能打开不能被揭露的真相,当雪花埋没无人的街道,这时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锡兰的《冬眠》并不是简单地对契诃夫剧本进行影像移植,与之类似的是以色列剧作家列文把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洛希尔的提琴》 《在峡谷里》和《苦恼》掰开、揉碎、重写成《安魂曲》,罹患癌症的列文借用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写出自己在生命尽头的天鹅之歌。
或者追溯更早之前,剧作家布莱希特和阿努伊各自以二战的背景重写了《安提戈涅》。在这类作品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已经进入文学万神殿的“经典”,而是严肃、坚实的现代作品,在处理 “当代的困境”时,历史的遗物里被注入了生机,历史和现实之间展开了充满信息量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