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殷墟遗址 安阳殷墟54号墓出土玉器印象
2003年12月18 号上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徐广德先生应我要求,邀请我到安阳工作站鉴赏出土的54号墓玉器。能够亲眼目睹、亲自上手鉴赏出土古玉,是无数古玉爱好者梦寐以求的难得机遇,可惜,古往今来,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能够有幸实现这一梦想的古玉爱好者寥寥无几,尤其是出土后仍在整理中、还没有公开发表发掘报告,世人仍然对其莫测高深的情况下,我能有幸在第一时间亲自上手鉴赏、仔细观察、研究这批殷商古玉,其意义自然非同小可,徐先生说,就是考古界的同行、具有相当级别的领导,也不会破例让他们上手欣赏!
老常啊,实在是想听听你对54号墓玉器的见解,以期有所参考啊,我知道,徐先生这样说,是出于谦虚,但能有这样的机会和荣幸,使我对徐先生充满感激。
12月20号上午刚刚过8点钟,徐先生打来电话,要我9点钟到他在工作站的办公室(兼卧室),放下电话,胡乱吃了几口饭,带上奥林巴斯数码相机和全套放大镜、显微镜,飞也似的赶到直线距离只有几百米,但绕道过桥后足有几公里的工作站。
先生已经在等我了。
顾不得寒暄,立即在先生指挥下,将他的大办公桌抬到光线较好的窗户下,先生说,先请你欣赏精品吧。我看到的第一件殷商玉器是珍藏在藏品箱中的大玉壁,编号:M54.352,整体玉质已经鸡骨白化了,但不是那种纯白色的鸡骨白,颜色白中显黄,比较平均,没有沁色斑块,玉壁上有一处出现数公分长的绺裂,上手手感较轻,应不是新疆和田玉质,我向徐先生要了尺子测量了一下尺寸:直径22公分。
玉壁圆孔周边凸起有缘,曰”领“,是典型的殷商玉壁的造型,玉壁上有不太明显的弦线纹饰,似乎是玉壁的加工痕迹,但仔细观察,还是有意而为的弦线纹饰。
接下来看了一件大玉钺,编号:M54.359,直径约21公分,圆形两边出脊齿,中间有一大圆孔,圆形的玉钺上窄下宽,如梯形,玉钺下部有刃,刃为两面磨制,但不锋利,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刃,足见玉钺在当时决没有实用意义。
另一件玉钺稍小,两边也有脊齿,这种脊齿与殷商玉器中常见的脊齿一样,例如玉龙、鹦鹉、玉鱼等殷商玉器上的脊齿,和这件玉钺收藏在同一个珍藏箱中的大玉钺上的脊齿明显不同,大玉钺上的脊齿是马鞍形的,我指着这两件玉钺对先生说,这两件玉钺上的脊齿是不同的两种脊齿,一种是马鞍形的,一种是常见的有棱角的脊 齿,我的殷商玉器藏品中,也出现有这两种脊齿,两种脊齿为什么不同,它们分别具有什么含义?目前还不得而知。
精品又来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把长约25公分的玉刀!编号M54.375.382,和田青玉质,晶莹剔透,造型优美,曲线起伏有致,玉刀上沿布满雕琢精美的脊齿,玉刀两面,一溜并排砣刻了六组龙鸟纹饰,其中五组头尾相接,靠近玉刀尖端的一组龙鸟,脱离头尾相接的排列,反方向与一组龙鸟头部相接,极具装饰美感!
一边欣赏,一边议论,一边赞叹,描述:龙鸟钩喙,头部后面有略成蘑菇状的龙角,这种蘑菇状的龙角正是殷商玉龙的典型表现,钩喙是殷商玉鸟的典型表现,龙鸟还有足爪,上刻三条略微弯曲的短阴线,正是殷商早期玉龙、玉鸟等器物足爪的典型砣刻方法,这时,我对先生不无得意的说,前天看我的殷商玉器时我就说过,54号墓的玉器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我可以肯定,如果54号墓玉器中有龙或者动物玉器,那么这些动物的足爪上的三条短阴线应该是弯曲的,而不应该象我的某些殷商玉器的足爪上的短阴线是直线形的!
现在,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测!54号墓所有动物足爪上的表示爪趾的短阴线,全部是弯曲的!
殷商玉器的早晚期有不同的艺术风格、不同的砣刻技法等,足爪上的短阴线或直线或弯曲,是区分殷商玉器早晚期的一个特征,54号墓是殷商文化第二期,约《妇好》后期数十年,正是殷商早中期,所以足爪上的三条短阴线应该是弯曲的,这也是辨别殷商玉器真赝的一个极少人知的诀窍。
仿品因为不知道这些特征,往往在足爪上露出破绽。话题又回到了玉刀,稍显遗憾的是玉刀有残,不仅断为两截,刀柄也断残了,但刀尾的断残很有意思,这个断残是3200年前就有的!
是那时就断残了,断残处的钻孔说明了一切,为什么?这其实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钻孔是在断残处,钻孔边缘不整齐,说明是先断残后钻孔,如果是先钻孔后断残,钻孔的边缘应该是非常整齐的。
这说明玉刀的主人非常珍视这把在当时也是相当珍贵的玉刀,即便已经断残了,仍然在断残处重新钻孔以便还可以穿绳挂、系,原来的钻孔很可能断残时没有了。随便提一句,殷商时代,玉器不慎摔断裂后,有用粘结剂粘结后仍然配系的例子,这些粘结剂是无机的还是有机的物质,值得研究。
但是,历经3000多年仍然粘结的如此结实,就世界范围内来说,都实在是奇迹!见《安阳.常庆林殷商玉器博物馆》
一件编号为M54.326的器物十分耐人寻味,这是一件玉兽,似马类熊,具有马的外形,但不是奇蹄,在蹄足部位砣刻了三条略微弯曲的短阴线,如前所述,这三条弯曲的短阴线是殷商早期动物足爪的典型的表示爪趾方法,但马应该是奇蹄类动物,不会有爪趾,似乎应该是熊,但是,腿部太长,身躯略显修长,没有熊的肥硕的憨态,与此前所知殷商玉熊的造型完全不同。综合各方情况,仍然倾向于玉马。
接下来,用了几个小时,详细上手观察了编号为M54.356的玉环、M54.327,368,371,450龙形玉玦,M54.314,367玉戚,M54.308,309玉戈,M54.341,342,343,387,388,401玉兽面纹牌饰,M54.351玉鹦鹉,M54.547玉管等。M54墓几乎所有的精品,我都有幸上手进行了仔细观察。
全部欣赏完毕后,徐先生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感想太多了!当时,我第一句话是:我太高兴了!是啊,怎么能不高兴呢,我的家族虽然几代收藏商玉,上手仔细观察的真假商玉不计其数,能够亲自上手观察研究刚刚出土商玉的只有我一人,父亲曾对我说过,他曾经到博物馆看过商玉,我当然也不止一次到著名博物馆看过商代玉器,但那是隔着玻璃看的啊!
不可能上手详细观察,更不要说可以借助放大镜、显微镜仔细研究了!收藏、研究古玉,如果不能上手观察,是不可能了解古玉的细微特征的,我的高兴,还因为通过上手观察真正出土的殷商古玉,将观察到的出土商玉的细微特征,包括砣刻工艺、钻孔工艺、抛光工艺、切割工艺,当然更包括出土商玉的造型艺术等等数十个方面的问题,和我的家族收藏的殷商玉器进行详细的对比,以印证我多年的研究结论是否正确,这个目的,我在详细的观察M54号墓的玉器后是完全、完美、完满的达到了!
我对收藏的所有殷商玉器的分期断代、器形研究、工艺研究、艺术价值研究的所有结论,M54墓玉器给了我满分!
如此人生之乐事,我能不高兴吗?!但当时,我却只能用一句话:我太高兴了,来表达我的千言万语,我知道,徐先生是要我提供对M54墓玉器的详细评说,我一边慢慢品着徐先生为我沏上的绿茶,以使激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下来,一边尽量有条不紊的分析M54号墓玉器的特点。
我对先生说,我回去后,会仔细整理一下思绪,对54号墓玉器提供几点个人看法,请您指教。
以下,是我的初步看法,提供徐先生参考,勿荣置疑,对于从事殷商考古已经大半生的徐先生来说,我这是在班门弄斧了,错误之处,在所难免,还请徐先生及其它先贤不吝指教。
一、这批玉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玉器的主人生前对这批玉器非常钟爱,经常使用或经常在手上把玩,根据是这批玉器的表面光洁度非常之高,非常温润,几乎使人难以相信历经了3200年的埋藏,有些玉器的表面,已经看不到当时的抛光痕迹了,也就是说,原来的抛光痕迹,已经被佩系、把玩、使用中的无意摩擦而进一步“抛光”了,由于这种“抛光”没有抛光沙粒的参与,完全是自然摩擦造成的,所以非常光滑、光洁、温润,这就象我们现在佩系的玉器,经过常年的佩系、把玩后,(古玉界俗称“盘玉”)表面也会非常光润一样。
这一特征比较明显的如玉管、玉钺、几件动物平雕作品。
二、这批玉器的工艺水平很高,尽管和《妇好》玉器相比,整体略差,但加工工艺的精细程度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例如玉刀,不仅造型优美异常,且纹饰砣刻之精妙堪称鬼斧神工!可以毫不过分的说,是我目前所知最精美的玉刀!
又如这件玉管,表面虽然光素无纹,玉管的中心孔是两面对钻而通透的,对钻工艺非常精确,玉管长度约十几公分,粗仅不到一公分,但对钻孔定位非常准确,两面对钻后中间造成的错位很小,即便是利用现代工具,人工达到如此精度也非易事。
三、这批玉器中的绝大多数,玉器原材料使用了新疆和田玉,有青玉,有青白玉,也有相当一部分白玉,而新疆白玉在现在也是价值不菲的原材料,但是,也有部分玉器不是新疆和田玉材料,例如那件大钺,比重较轻,上手有轻飘感,质地不太慎密,受沁较重,也不是河南的独山玉料、密县玉或辽宁的岫玉,应是另外一种有待深入考证的玉质。
四、这批玉器的表面纹饰,大都是双阴线砣刻而成,即玉器行业的所谓“钩彻”法,眼睛有两类,或双环矩形眼,或减地凸起的略成矩形的眼睛,这也是殷商早中期玉器上眼睛的典型形制,但也有部分玉器如狗形觹等,两面都没有纹饰,几乎使人相信只是没有完工的半成品,但仔细观察,的确是成品,这些两面光素的平雕作品,轮廓清晰,富有剪纸风格,首开殷商玉器平雕作品两面光素无纹的先河,虽少了表面纹饰的装饰美,确仅以优美的剪纸风格取胜,实在是殷商玉器艺术的另一表现形式,在以往的殷商玉器中极其罕见,考古界和古玉研究界,有一种说法,殷商早期玉器中,平雕作品单面纹饰较多见,到殷商晚期,平雕作品两面都砣刻纹饰的多见,M54号墓玉器中两面光素的平雕作品,为以上说法增添了变数,显然出现了深入探讨的必要,我个人的愚见,平雕作品的表面纹饰的有无或单面或双面,与分期没有关系,只与墓葬的规格(当时双面有纹饰的作品价值较高,单面有纹饰的价值略底,双面都没有纹饰的价值最低,纹饰越多,加工难度越大,外观也越美,当然费时费工也多,自然价值也高)或者与墓主人生前的喜好有关。
五、一件编号为M54.353的玉鹅,平雕,底部有突榫,似可供插嵌,与《妇好》编号为M5.386,517的两件玉鹅极为相似,屈颈,直立。值得注意的是,这件玉鹅身躯上的纹饰是单阴线砣刻的,殷商早期玉器中,绝大部分纹饰为双阴线砣刻,极少出现单阴线纹饰,到了殷商晚期,单阴线纹饰是绝大多数玉器表面的装饰形式,这件玉鹅,不仅是单阴线纹饰,而且纹饰的砣刻、做工、抛光非常粗糙,玉质也不是新疆和田玉料,奇怪的是器物表面也没有任何沁色和侵蚀坑,我笑着对徐老师说,这件玉器如果不看工艺、造型等殷商玉器的特征,不会相信是出土的玉器,会以为是赝品!
殷商早期玉器一般工艺都非常精良,加工一丝不苟,尤其是带有突榫的器物,有可能是祭祀时使用的礼器,不应该加工粗率,这件玉鹅应该是少见的孤例了!
六、几件大型的玉钺、玉戚,形体硕大,加工精美,造型瑰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是我目前所知同类器形中最大的。它们身躯上留有的切割痕迹值得注意,这些切割痕迹较深,后期抛光时不可能完全磨掉,残留下来的切割痕迹为我们今天研究当时的玉料切割工艺提供了最佳依据!
我指着玉钺上的切割痕迹对徐先生说,您看,这些切割痕迹没有弧度,完全是直线形的,说明这件器物当时的切割工具不是旋转的圆形工具,而是作直线运动的切割工具,当然,很可能是作往复直线运动的工具,推测,仍然是青铜器砣具带动解玉沙切割玉料,在切割痕迹上,可以明显的看到解玉沙留下的磨削痕迹,徐先生也拿过显微镜,仔细的观察着,由衷的赞叹着古人的聪明才智。
七、这批M54墓玉器的的最大特点,全部是平雕作品,没有一件圆雕作品,未免使人略感缺憾,显而易见,立体的圆雕作品在艺术表现力、外形的美感都要比平面浮雕的平雕作品要好的多,当然,其加工砣刻的难度也要大的多。
M54墓没有圆雕作品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殷商早期玉器中,平雕作品占有绝大多数是不争的事实,比M54墓年代稍早数十年的《妇好》墓玉器,出土了755件玉器,圆雕作品也只有40多件,比例很小,也能充分说明这一现象,到了殷商晚期,圆雕作品大量涌现,这是因为殷商晚期国势强盛,政治、经济、军事空前强大,玉器原材料通过贸易、方国进贡等方式,来源稳定、数量巨大,加上王室贵族对玉器的需求越来越大,玉器工匠的砣玉技术、也越来越精良,外形美观漂亮的圆雕作品受到普遍的欢迎是很正常的,圆雕作品逐渐增加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所收藏的殷商玉器中,晚期的玉器占有相当数量,其中圆雕作品竟然占有大半,也能说明殷商晚期玉器中,圆雕作品的确比殷商早期要多。
八、这批玉器中,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有几件兽面纹的器物,似由残缺的薄壁玉环改制的,很可能是在完整的玉环不小心摔断后,断裂的碎环不舍得废弃,重新在断裂的部分上砣刻出兽面纹,仍然是一件精美的、可以穿绳佩系的装饰玉器!
这种利用残缺的玉环来重新砣刻纹饰,制成一件新的精美玉器,在已知出土殷商早期玉器中是十分罕见的。殷商玉器匠师砣玉的传统是依材就形,即依据玉器原材料的原始形状,尽量减少砣刻,以达到省工省料,提高效率,决不会费工费时将一件玉器磨削掉大部分,作成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环的形状!
残缺玉器的利用,充分说明玉器主人对玉器的喜爱程度,珍惜程度,到了即使残缺也不轻易丢弃的程度,足见玉器在商代的珍稀!甲骨文记载,玉器与贝币,在商代是财富的象征,拥有玉器无疑就拥有了财富。
周武王灭商入主殷都后,“武王乃裨于千人求之”,派上千人去搜寻商王朝存贮的宝玉。这千人在殷商首都搜寻商王帝辛的王室玉器的“战果”,竟达“亿有百万”,(注: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学者换算成当今的数字,为198005块。可见周武王将商王室玉器俘掠一空是历史事实。卜辞中的“玉”及有关记载表明,玉为商奴隶主贵族贪求和崇拜的财富,并千方百计将之聚敛到当日的王都殷墟。
殷人的宝玉意识,被周人继承并贯穿两周历史的始终而不衰。殷人祭祀时,不惜动用珍爱的玉为祭品,但行祭比用物牲和人牲不仅次数少,而且数量小,所祭商先王为商王中重要者如王亥,因而用玉行祭规格较高。
殷人有着强烈的宝玉意识并形成了对玉这种财富的拜物教,这在商人用玉祭祀时得到了反映,这就是用玉为祭品的行祭次数,远较以其他品物,诸如牛、羊、豕、牢等各种动物,以及羌、刍、妾、仆等不同名目的人牲为祭名的祭祀次数要少得多;而每次祭祀所用玉器的数量,与其它用人牲、物牲等为祭祀献品的数量相比,也有天壤之别。
用玉最大数字仅至“三玉”(《屯南》225、《合集》30997)、“二珏”(《合集》1052正),而其它“牺牲”动辄三百、五百,直至千牛、千人!可见玉器在殷商时代的珍贵已达无以复加的程度。
显然M54号墓的这几件玉器,用实物印证了殷商时代玉器在王室贵族心目中的宝贵程度,印证了古文献记载的准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