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女儿红 简媜致儿童 | 祝福你有一个亮丽且丰实的人生
我很少对你们说话,只有一次应邀到一所小学演讲。当然,那是一场失败的演讲,因为,台下同学睡了一半,台上的我眼皮也越来越重,天哪!才早上十点耶!那次演讲给我的启示有二:一、我应该去当失眠治疗师。二、同学们一定睡眠不足。我们今天就从睡眠开始谈起吧!
我在你们这年纪时,每天晚上八点多就睡了,再迟也不超过九点。你们一定大叫:“怎么可能,我们八点还在吃晚饭呢!”
我生长于淳朴的农村,四十年前的宜兰乡下像是桃花源,茂密的竹丛及朱槿花围出一个大大的椭圆,里面有一大块晒谷场,场边排着三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我家。站在家门前瞭望,只见无际的稻田,偶尔会飞过几只白鹭鸶。
空气新鲜得像刚从森林运下来的,飘着淡淡的草味。当然如果你沿着小河走,就不是草味了,而是野姜花的清甜味;如果经过一头正在河里泡澡的牛,味道又变了,你的鼻腔里会有牛粪味。我们小孩最喜欢奔跑,放学回家的路队只排一小段就散了,大家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跑,穿田埂,跳小河。跑步时,所有的田野气息快速地掠过你的鼻腔,当闻到牛粪味时,就知道家快到了。
我不知道你们放学后到上床前这段时间做什么?对我而言,这段时间非常紧凑、忙碌,比大老板还忙,所以必须动作快。
写功课是第一要务。我们那年代的小学老师都很狠,国语生字每个字写两行,课文抄一遍,还要背下来。我阿妈是非常节俭的人,看到我们开电灯写功课就会骂:“日头赤焰焰不写,等天黑才写,无睬电(浪费电)!”
那时候的阿公阿妈都是环保斗士,看到我们浪费会赏来“五斤枷”──用弯曲的指头敲你脑袋瓜。所以,回家书包一放,我立刻全神贯注写功课,把该写的放左边,写完的放右边,很像公务员在办公。由于我上课都很专心,所以写起功课又快又整齐又正确,老师的红笔几乎都是打个大勾给甲上。不谦虚地说,从小学一年级起,我的功课从来不需要父母操心,他们从未问我:“功课写完了没?”能为自己的功课负责,让我很有成就感。
这并不难做到,学校不会给超乎学生能力的功课,就看你要不要做到。我很享受能把功课做得完美、老师教的都弄懂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断地激励我更加进步,不但如期完成老师交代的作业,连没交代的也做了。这是我想跟你们分享的第一个心得:自动自发。在学习的路上,自动是左脚,自发是右脚,缺一不可。
天未黑,功课写完了。把书包理好,次日需带的东西也备妥,这样明早吃饱饭背起书包就可以出门。因为养成事先整理的好习惯,所以我从未忘记该带的东西。要知道,我们都是走路上学(约需二十分钟),当时没有电话,要是半路上记起要带的东西,踅回去拿,一定会迟到。
况且,爸妈知道你漏带,不仅不同情你还会骂:“只会背书包,人去随人去,人回随人回,没生头壳给你呀!”唉!这种话实在很伤小孩的自尊,希望现在的爸妈、老师不要用这种话批评孩子!
但如果你一天到晚丢三落四,屡劝不听,就怨不得家人不顾你的自尊了,因为,自尊必须建立在自我负责的基础上。
养成好习惯一点都不难,只不过把“本来就该做的事”放在“正确的时间”来做而已。我是个不愿花太多时间在琐事上的人,发觉最精省的方式就是预先准备。
我们的父母都很忙,农务家事就够他们从天黑(凌晨)忙到天又黑,根本无暇管我的功课与生活事务。我从小就会体谅父母及阿妈那么辛苦养育我们,不要他们操心,所以凡事都自理。这是我要分享的第二个心得:如果你体谅爸妈,那就学会独立自理吧!
功课写完,接着是打电玩、看电视!对不起,我的童年没有这些“扰乱军心”的玩意儿,我们这一代农村小孩的课外活动就是:家事,家事,做不完的家事。“家事是妈妈的事,留给妈妈做就好了。”也许你会这么说。
错错错,家是全家人共有的,每个人都要分工分担,不可以有人当少爷,有人当奴婢。若所有家事都丢给妈妈,把妈妈累到中风,做小孩的会觉得光彩吗?
我的家事业务包括收衣服、折衣服,把阿妈放在晒谷场上晒的萝卜干、豆腐乳等酱菜收进来。我得注意天气,若有下雨迹象,一回家就得立刻收衣服、收酱菜,免得泡汤了。那时没气象报告,我们小孩从小学会看天的脸色,称得上是小小气象人员啦!
晒谷场上还晒了稻草,做燃料用的。到五六年级时,这变成我的固定工作,我得把稻草卷成一只只的“草引”,如此才能放入灶内燃烧。那时没瓦斯炉没电饭锅,煮饭烧水都靠那口灶,因此草料用得凶,每次晒草总要卷很久。老实说,放学回家看到一个篮球场大的晒谷场,晒了满满的稻草,我也会咳声叹气,真希望自己不要活在地球上。怎么办呢?只有四个选择:
一、暂时离家出走,去同学家混到天黑再回来。不过,这招无济于事,该你做的事不会有人替你做了,稻草一根也不会少。
二、装病。这一招很多小孩用过,故意瘫在地上呻吟。但逃不过大人的“健康检查”:摸额头,没发烧;舌头伸出来,正常;翻眼皮,正常。大人大喝一声:“叫你做事就假鬼假怪啦!”
三、一面做一面碎碎念一面罢工,最后让累了一天的妈妈边骂边收拾残局,心情恶劣极了。
四、别抱怨,专心做完。
你会怎么选呢?我用十只指头向你发誓,最好的选项就是第四。
“不抱怨”成为我从小到大面对事情的态度,与其花时间抱怨,最后还是得自己收拾,不如全力以赴当作是锻炼。
有时我跟弟弟划分范围,比赛谁先做完,较小的妹妹们当我们的副手,把草引抱进厨房堆好。一喊:“预备,开始!”我们弯腰卷草,四只手像舞龙舞狮一般,卷好就往后丢,小副手像捡宝贝一样赶忙捡起,抱着草引跑向厨房,跌倒了也立刻爬起来“冲向终点”。不消半个钟头,晒谷场清洁溜溜。团体合作加上游戏的氛围,可以让枯燥的家常琐事变得有趣,而且能快速完成。这就是我想跟你们分享的第三件心得:分担家事。
做完家事,我可以去玩了,跟邻居拍球或跳房子。这时也是妈妈开始煮饭的时间,我是老大,照顾弟妹是老大的天职,妈妈会把小孩交给我背,她才能快快煮饭。有一次,轮到我跳房子了,我把刚会爬的妹妹放在晒谷场地上,自己跳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路头那边传来隔壁阿婆的喊声:“紧来呵!
囝仔爬出去咯!”原来妹妹像得了自由的鱼,爬出竹围,当我正神勇地跳房子时,她也很神勇地爬到外面的田边小路。我赶快把“小动物”抓回来,庆幸她没跌进田里吃水。
也许是身为长女的关系,我毫无怨尤地照顾弟弟妹妹,洗尿布、喂饭、洗澡、哄睡,甚至教功课。我不曾跟弟妹争夺,总觉得有能力呵护他们是一种荣幸,大姐情怀也成为我的本能反应。
所以我要分享的第四个心得就是:永远做一个照亮他人的人。从让别人快乐的作为中获得淡淡的喜悦,但是要记得,不要刻意张扬、邀功。
吃过晚餐洗过澡,就是一天中最放松、自在的时刻了。我喜欢画画或是缝布娃娃。我这辈子从未拥有洋娃娃,都靠自己发挥创意缝制;塞米粒的布偶,配上玉米须做的长发(我没钱买毛线),蛮可爱的。创意能带来很多乐趣,我很喜欢动手做玩具或组合文具,例如把写短了不能握的铅笔削一削,塞入原子笔杆内,又能写一阵子了。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剪自己的辫子做毛笔,费好大的劲做成了却不好写,人的发丝太软了,我因此知道毛笔不是用人的毛做的。直到现在我还保留“动动手”的习惯,不需花大钱也能得到实惠美观的用品,甚至做出独一无二的美感。这就是我要分享的第五个心得:让创意活化你的生活,带来快乐。
只要不下雨,大人小孩都喜欢在晒谷场闲聊、玩耍。初夏之夜,数不尽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像一条流动的星河,那种令人赞叹的自然之美永远烙印在我的眼眸,终生不忘。我喜欢躺在长板凳上吹风,仰观天上繁星及一轮明月。望着星月哼歌,困意从脚底往上蔓延,打一个好大的呵欠,不知不觉滑入轻飘飘的梦乡。
是的,美好且无忧的睡眠,这是最后一个心得,也是我希望你们永远保有的一种珍贵的幸福。当所有的功课、工作都完成了,心情轻松,自然能拥有美好的睡眠。若惦记许多功课债,熬夜赶工,一定会常常梦到要考试了却没准备,睡得很痛苦,像被三头大象踩过一般。
今天,我与你们分享的都跟写作无关,却跟学习态度与独立生活能力有关。我希望你们趁早学会独立自主,做一个能自我照顾也能照顾他人的人。我常对我的儿子说:“爸妈只是协助你成长的人,而且协助的范围会随着你的年龄增加而减少,你的人生必须靠自己开垦,不能靠我们保护。若我们一直呵护你,便是剥夺你为自己人生奋发的机会,等同于断你的手脚。”
希望我分享的六个心得能让你们静下心想一想,若觉得有道理,就要求自己做到。若觉得没道理,那就说一说你自己的道理吧!
人生不是别人的,是你自己的。祝福你们都有能力打造一个亮丽且丰实的人生。
简媜,生于宜兰县冬山河畔,台湾大学中文系毕。曾获吴鲁芹散文奖、时报文学奖、国家文艺奖、金鼎奖等。着有《水问》、《私房书》、《下午茶》、《胭脂盆地》、《女儿红》、《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等。
本文选自
《昨日当我年少时》
朱天心、简媜、张晓风等十四位台湾著名作家合写童年放学后的难忘时光。十四位作家,各自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代:描写放学后与同伴戏耍的欢乐时光;回忆小时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同窗;分享自己才成长经历和心得……十四位作者均为已成名的作家,笔法娴熟,用语老练,回 忆自己童年旧事,感怀昔日风光,情真意切,一篇篇文字娓娓道来,使文章充满自然清新的童真童趣,也可从中一窥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台湾旧日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