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曙松学生 【教师】真实的巴曙松
见到巴曙松博士,是在香港国际金融中心。这座世界级金融中心的著名地标,伫立在维多利亚海港边。博士的办公室窗户外面,就是著名的烟花海港。聊得正开心时,他的秘书敲门进来,告诉我们,总裁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要求检查我们的相机,所有在港交所自行拍到的照片,都必须删除。
在场诸人都大吃一惊,听秘书一解释才知道,原来是记者上厕所时走错了。走到了一个大办公区域。正要转身回去时,一个穿干练职业装、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子拦住了我,很友好地问我找谁?是哪里来的?我告诉她我是记者,来采访巴曙松博士的。
很快,接线处接到总裁办公室的电话,巴曙松博士的秘书被叫去问话……我一叠声地道歉,才知道原来这里是香港交易所高管的办公楼层,交易所的行政总裁、董事局主席、主要业务部门的高管,不少在这一层办公。而我刚刚正好走过了香港交易所行政总裁的办公室,被他的秘书看见了。
让我意外的是,巴曙松笑了笑,让秘书转告主席,记者是他邀请的朋友,会遵循交易所的要求删掉照片,其他没有什么问题。记者与巴曙松十几年交往中,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轻松自如而不是严肃地处理问题。要知道,此前哪怕是去家附近拜访巴曙松,也都只能在外面茶楼酒店见面聊天。
更让我们意外的是,在香港中环国际金融中心香港交易所12楼的湾景办公室里,还原出了一个睡过工地、说起武侠哈哈哈大笑的——真实的巴曙松。
问津故地
问津书院,坐落在武汉市的新洲区,这座在历史上一度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齐名的书院,在历史上为鄂东地区培育了大量海内外颇有影响的英才,也被视为是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为数不多的在南方的抵达点,来源于"子路问津"的典故。
历史的传承,在这块土地上积累下浓厚的"耕读传家"传统。纯朴的民众,一直格外在意子女的教育,这个传统也直接影响到巴曙松博士的钻研习惯。他后来专门在问津书院认领了一棵银杏树,表达对家乡这座文化地标的深厚感情与敬意。
这种对教育的关注,也驱动他积极参与一些教育领域的公益事业。他曾经与一些好朋友一道,在四川512大地震之后,在雅安石棉县捐建了一所结结实实质量可靠的小学,在雅安出现第二次地震时,这所捐建的学校安然无恙。他也与朋友们一道,在贵州省财政厅的配合下,在贵州普定等堆镇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在就读过的新洲一中,他发起了以他的高中班主任老师胡立善老师命名的"立善杯作文竞赛"。
与大部分身边来自农村的同学相比,他的学习条件还算是不错的。但是,从初中开始,他就利用寒暑假打过不少零工,与不少同学后来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打零工相比,这个打工生涯开始得算是比较早的。巴曙松曾经在建筑工地做过建筑小工,也在一些小厂做过短工,搅拌过混凝土,搬过砖。那时的建筑工地,房子建到四五层了就睡在一二层。
用建筑用的跳板简单拼起来,就是这些建筑工人的床铺。在后来的生活中,巴曙松常常想起这些打工经历。它们练就了自己面对困难时从容的心态。每当有大大小小工作上的坎,就在心里调侃自己说,就算失业了,也可以找个建筑工地,回去做一个识一点字的建筑工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学期间,他也常常与一些同学一道,捣腾明信片卖给附近大学的学生。
多年以后,在他香港整洁的办公室里,巴曙松回忆起这一段,却十分感恩:"我十分感谢我的父母当时鼓励和安排我去从事这些工作。这样,尽管现在的工作和研究可能累一点,每天可能经常要学习或者研究到一两点,但比起那些日子,我感觉还是好多了,这些阅历都十分有价值。
我很不喜欢那些自己在大都市的大学读书,却眼巴巴等着遥远的小城市和农村辛勤劳作的父母寄生活费的学生,这些学生自己在大都市里面只要勤劳,养活自己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选择自己活着的方式。主动锻炼自己,促成了他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巴曙松在竞争激烈的"楚材杯"作文竞赛中,以超乎同龄人的广泛阅读和生活锻炼,为新洲一中赢得了第一个甲等奖。1987年,巴曙松考入华中科技大学动力工程系,开始了他期待已久的大学生活。
金者中庸
巴曙松就读的动力工程系,也就是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能源学院。选择了理工科,他却自幼好文。大学一二年级,虽然对所学的理工科专业不是那么热衷,但是,对于学习机会的珍惜,也促使他把主要的精力投入到课程的学习中,因此,他对自己大学一二年级的学习成绩还算满意,但是,随着对自己专业兴趣的了解,他希望转换一下专业。
于是,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大学校园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动中,来检验自己对不同专业领域的兴趣。从应试角度看,大学时的英语学习还是挺成功的,那个时期刚刚开始大学英语的分级考试,他一进入大学,就因为英语成绩优秀被提前分到二级班,一个学期之后,直接参与四级英语考试,取得学校当时还不太多的"优秀",第三个学期直接通过了当时在全国范围内第一次举办的六级英语考试。
在社会活动方面,他先是担任动力工程系的团总支副书记,随后担任校广播台台长,研究生学习期间担任校科协秘书长。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动,锻炼了他的组织管理能力,也让他认清了自己学习的兴趣点之所在。他在研究生阶段跨专业报考经济专业的研究生,开启了他经济学学习与研究的生涯,一直到现在。
至今,他仍常常谈起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些人评价上世纪60年代的学者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巴曙松听了哈哈大笑:"这个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的导师张培刚教授是那么大牌的学者,谈论起武侠小说来一样头头是道,我也可以说就是伴随着看武侠小说不断成长的。"在他看来,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影响了许多上世纪80年代年轻人的理念与成长道路。
金庸小说正好流行在极富戏剧性的60年代。那个时代经历过"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的尾声、以及随后十分剧烈的社会和政治经济变革。正是在这样剧烈变化的环境下,金庸的小说出现了,小说中提倡的许多传统美德:坚毅、仗义、诚信……深刻烙印在正值成长青春期的当时许多青年心中,也自然会影响到当时正青春年少的巴曙松。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许多时候所从事的工作比较辛苦,报酬也不如市场机构那样高,但想到能为国家做点事,心中就充满了满足。
巴曙松大学专业的选择,也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当时的社会氛围,大家都重视数理化。觉得成绩好一点的学生要学习理工科,如果数理化不好,才学习文科。受这一风气的影响,原本喜欢文科的巴曙松也动摇了。他只能用打牌做比喻安慰自己,"打牌时如果拿到一手不喜欢的牌,总不能不打,还是坚持在这个不好的牌型下,尽可能打得好一点。"
尽管对所学专业的兴趣并不很强,巴曙松也没有放弃努力,一二年级时,还坚持在自己不喜欢的工科专业课程学习中获得奖学金。当他慢慢认清了自己的学习兴趣之后,就开始更多地跑图书馆,花大把时间阅读非专业的社会科学书籍。
偌大的图书馆常常可以见到他埋头苦读的身影。许多书籍少有人读因而布满灰尘,一天下来,走出图书馆时,巴曙松手上往往满是灰尘。当时,他在心里立下对自己的要求,要把自己感兴趣的经济学科堆放的几排书架全部读完。
上世纪80年代,巴曙松大四,开始面临着行业的选择,他非常想读经济专业的研究生,但由于当时存在跨学科报考的政策限制,只能带着几本经济学的书和迷茫的心情上路,到上海实习。而这一时期的国家,也面临着一个转折。国有企业的低效率和僵化的企业管理体系都面临着大的方向性调整。
巴曙松实习的地方是上海一家国有企业,他们低下的效率和对专业的漠视让巴曙松感受到了这一变革大潮的即将到来。在这种大潮下,他感到转向自己感兴趣、同时更适应社会大趋势的方向选择已经至关重要。
毕业实习结束时,获得通知可以报考,喜出望外的巴曙松为了多点时间学习,游说了当时的宿舍管理员,让他在配电房里看书,因为配电房晚上是通宵不关灯的。尽管配电房里面有嗡嗡的机器运转噪音,但在当时的巴曙松心中,已经感激不尽。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努力,使他顺利实现了跨专业的愿望,攻读经济学的研究生。
师者培刚
巴曙松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最想感谢的老师之一,就是张培刚教授。
当时的华中科技大学,拥有像张培刚、林少宫这样的世界级的经济学家,却并不为大多数外校学生熟知。也就是因为这一原因,让半路出家的他得以拜在大师级经济学家的门下。
时至今日,巴曙松仍时常想起恩师张培刚老先生的样子,那个学问高深、为人亲和的老人。有报道说张培刚教授曾经慨叹自己"年轻时可与千家驹对拼一瓶白酒"。也许是张培刚老人对巴曙松的影响,巴曙松对中国白酒也有着独特的情结,在他看来,中国白酒文化源远流长,几乎所有的古典文化艺术都与酒脱不了关系,白酒更有独特的保健价值。
巴曙松平生真正放开了喝酒,是大学毕业之际,青春迷茫,四年的同窗即将四散,他与同学们一起喝得晕天胡地,是少有的喝醉的次数。直到现在,巴曙松自己虽然严格控制喝酒,但依然提倡老年人每天适量喝一点中国白酒养生,他自己则每年都要给老人送一些白酒。
有许多关于张培刚教授的报道,说他喜欢吃麦当劳的快餐,也不拒绝红烧肉和东坡肉。他爱红薯稀饭,喜牛奶咖啡。他读李商隐的诗,看外国人打网球。他会统计金庸小说各大门派都死了多少人,还会称赞好友谭崇台是个大帅哥。他会为哪一年没有住过医院而感到自豪,还会热情地问来访者喜不喜欢吃薯条。
这位中国发展经济学的奠基人,为世界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年轻时放弃国外优厚的待遇回国,却正好碰上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他的博士论文出了西班牙语版本,在南美引起巨大轰动。两位智利学者辗转到武汉,见到的却是被从工地叫回来的他。
经历波折,他却十分豁达,笑称当年去工地是在"修理地球",还对学生们说自己"放牛都放得比别人好哟"。当年迫害过他的人来找他办事,他仍肯帮忙,只是说一句,"我不会跟你深交,但我会帮你。"这一份开阔胸襟,多么像金庸小说里的洪七公。当年洪七公离开桃花岛的时候,被一生最大的敌人"西毒"欧阳锋用诡计打伤,武功尽失,几乎丧命。在临终前却能够抱住欧阳锋,相拥大笑而逝。
他敬业而又谦卑,会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研讨会一角,安心听讲,认真做笔记;担任过国家计委对外经济研究所所长的杨德明生前曾回忆道:"我1982年发表了几篇论文。后来张老给我写了封长信,说他想引用我文章的一个观点,问我能否引用……我当时是无名小卒,写的还是内部发表的文章。"
他率先使用英文教材讲课,说一口流利英语。没有讲义,少有板书,往往是旁征博引,"想到哪里讲到哪里",讲边际效益时,便会用"三个烧饼最解饱"作比喻,讲到一半后,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为了让他学生可以更多地汲取知识,他请国际上知名学者来校讲学。为了让英文底子并不好的学生们都能听懂,他恳请外国学者慢点讲课,或尝试掺杂一些汉语来讲。
老师已经把学术与生命完全融为一体。就连在病中,他的单人病床上也堆满了书,剩下不足一半的面积,很难容一个人安稳躺下。但是他却不让把书拿开,因为那样他会睡不着觉!
在张培刚教授门下的几年学习,给巴曙松带来扎实的专业基础。毕业之后,他开始了在金融世界的专业生涯。到现在,他还兼职担任张培刚发展经济学基金会的理事长,为传承张培刚教授的思想而努力,经过基金会的努力,国家有关部门把孙冶方经济学奖、安子介国际贸易奖与张培刚发展经济学奖并列为经济学界的三大国家级奖项。
金融一线
研究生毕业以后,巴曙松考入了中国银行总行。为了了解基层机构的现实运作,1998年,他调任中国银行杭州分行担任副行长。在这10多年间,他经历了中国经济最激动人心的巨变。那个时候形成的对于银行经营管理、以及第一线经济运作的经验,也成为他从事研究和判断最为关键的现实感觉来源。在中国银行杭州分行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他返回北京,随后通过中国银行总行主办的"百人计划"派到中银香港工作。
在海外分支机构的布局中,中银香港在当地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参与者,在许多金融业务的开展上是与渣打、汇丰并驾齐驱的市场领导者。通过这样一个平台可以直接了解国际金融市场运作,那个时候正赶上中银香港重组上市:一个传统的国有银行如何重组整合,然后在海外IPO、路演。
以现在的视野来看,这个海外上市似乎并无惊人之举,但在那个时候,中银香港的重组上市是中国国有银行改革的破冰之旅。这段时间的工作经历使巴曙松基本对国际银行业的运作、资本市场的重组上市等有了一个全面的第一线了解。
他深切感受到银行业需要的是teamwork,个人在庞大的体系中并不十分重要,在这一点上与投行和证券行业完全不同。
因为一个机会,他从中银香港转到中国证监会和中国证券业协会工作,当时正值资本市场持续低迷、各个方面在积极寻找激活资本市场方案的时期,各个层次的调研活动也十分活跃,股权分置改革也在积极的酝酿之中,这种氛围对于资本市场投资者和经营者来说是英雄气短的熊市难熬时期,但是对于研究者来说,却正好提供了一个十分难得的现实案例,也提供了一个听取和检验不同意见建议的大好机会。
在实际经济部门工作了10多年之后,2003年,他到刚刚筹建中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担任副所长。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工作期间,他依然坚持通过在金融监管部门、金融机构等担任顾问、董事的形式,保持良好的信息交流和沟通渠道。
2013年,他到哥伦比亚大学担任高级访问学者,在纽约,他组织了中美金融界专业交流的电话会议交流平台"连线华尔街"以及"全球市场与中国连线"等,虽然他已经离开纽约,但是,这个交流平台一直以高专业水准在继续运行中,目前已经主办了190多次,成为中美金融界专业人士之间持续时间最长的几个重要专业交流平台之一。
在中银香港工作返回北京的10年后,在动荡的金融危机中,为了增进香港与内地金融界的专业联系,他又以专家身份,被借调回到香港,在中央人民政府驻香港联络办公室经济部担任副部长,从事香港和国际金融市场的研究以及在港中资企业的联系及研究。
人生的构成似乎是许多圆,上一次在中银香港工作期间正好经历东南亚金融危机,而这一次,他则亲身见证了次贷危机在全球的扩散。
松下讲经
毕业之后,巴曙松与学校的联系没有中断过,现在还担任经济学院兼职教授,同时也担任以他的导师张培刚先生命名的张培刚发展经济学基金会理事长。
人生的圆环循环往复,在老师的影响下,纵然经历国际金融变迁,看尽风云变幻,繁华背后问及所余心愿,他仍希望能继承老师遗志,培养发掘出更多有能力改变世界的人才。
采访中,他多次提起有日本"经营之神"美誉的松下电器创办人松下幸之助,斥资七十亿日元创设的"松下政经塾"。
松下塾通过严格甚至苛刻的选拔招收为数不多的学生,聘请培养日本对未来人才怀有真挚之心的有识之士为教员。与当年恩师张培刚为他们引荐知名学者一样,松下政经塾常常邀请一些退休的日本著名企业家和政治人物前往讲学。
如今在十几所高校担任博导的巴曙松学生已经遍布五湖四海,他带着研究生一起编辑的公众号"金融读书会",聚焦在金融专业领域,从2013年启动以来,就从未中断过,目前订阅用户已经超过20万人。有人曾笑言,做了巴曙松博士的学生,在金融界的学习圈子一下子就会扩大不少。
的确如此,他常常邀请知名学者为他们讲课,为了让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投入研究,他积极为学生提供多种研究和专业锻炼的机会,其中既有经费上的支持,更多的是专业锻炼机会的提供。
等再过十年、二十年,也许是退休之后,巴曙松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松下政经塾"。像张培刚老先生那样,培养出融汇金融市场理论与实践的一大批专业人才,为中国金融业的崛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