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镛院士:与研究生谈治学
吴良镛院士针对研究生在学习过程中接受的业务上的具体指导多,「治学」问题涉及少的问题,认为研究生应当有意识地注意治学问题。1997年,吴良镛院士在《世界建筑》上撰文,围绕立志于学、道路和方法、学习与创造、师从和择友、思想道德修养这样五个问题,谈了他对于治学问题的探索与心得。其真知灼见,对今天的教育也一样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立志于学
我很羡慕年轻人能够处在这么样的一个时代,学习建筑阶段就能参与一些建设。在20世纪80年代末,我曾陪同前国际建协主席印度建筑师巴拉(Balla)到天津大学讲演。他对青年学生勉励有加,提到建筑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并把「机遇」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他解释说,你毕业后,如果遇上经济不景气,社会不安定,一下子就要荒废几年、十几年或更多的时间,即使有才能,也很难有所作为。现在,我国经济在发展,城市化也进入了一个加速发展的时期,这对建筑事业的发展会有很大推动作用,这种阶段还有可能持续一定时期。「时势造英雄」,你们这一代建筑师有很多发挥才能的机会,定能对中国的建筑事业做出很大贡献。
有这样一个时代,我希望年轻人要立志于学,不要虚度年华。我觉得研究生的机会是非常宝贵的,年轻时集中精力和时间进行一段研究工作是一生难得的事情。我自己做研究生的时间只有两年,但是,这是我进步很大的时期,那时的心得体会至今还不时「反刍」和回味。
实际上,不少有伟大成就的学问家常常是在中青年时代奠定的基础。清华图书馆就出了不少知名的学者,像曹禺、钱钟书、陈寅恪、梁思成先生等,他们的学术成就差不多都是在四十多岁以前奠定的。梁先生在1950年之后,主要是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即使如此,只要坐下来,他还是能够写文章,这靠的还是原来的基础。
再有陈寅恪,著名历史学大师,后来眼睛失明,在助手协助下还是照样写书。作为历史学家,他经常要考据很多东西,要助手为他查书,基本上可以说出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查出的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这也有赖于他中青年时打下的基础。过去有句话叫「英敏强记」,用此来形容这些学者是不为过的。
这些例子说明,在青年时把基本功打扎实了,一生都会受用。这就要求年轻人要勤奋,有人称「苦读」。我个人认为,其实乐在其中,就是说为学要充满豪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比如20世纪50年代初曾在清华执教的吴冠中先生,他那时住在清华北院,作画很勤奋,住在他隔壁的邻居曾对我说,经常看到吴冠中先生对着自己的画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沉思,真是全神贯注。
还有戴念慈,在设计北京图书馆期间,我们经常在一起,有一次我见到他夫人,说戴念慈「三天都没有说一句话了」,可见工作之专注。
我在随小沙里宁(Eero Saarinen,1910-1961)一起为通用汽车公司设计大楼时,经常只能利用晚上时间,和他讨论一天的设计草图。
那时我住在一个小镇,要在晚上12点以前赶末班车回去,待第二天早上我回到自己绘画台前时,就看到一大摊烟灰,很多草图摆在我的绘画台上,很难说他是在什么时候就寝的。若没有足够的热情来对待事业,小沙里宁不可能在那么短促的生命中取得那么大的成就。立志于学总的讲起来,要爱惜宝贵的机遇,同时要充满豪情。
道路和方法
谈到为学的道路和方法,各人可以有不同的习惯,各门学科也未必一致,但有些事情能够比较早地意识到还是好的。
第一,就是要高标准地要求,「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我在中学时曾读到胡适一句话,印象很深,他说「为学好比金字塔,要能宽广才能高」(大意),这也就是中国常说的「博大精深」。为学基础要宽广,这样塔尖才可能很高。
千古学者不少是多方面的学问家,可以说取得了多方面的建树。我觉得对建筑来讲也应当努力并可以做到这样。一般地说,建筑涉及的领域是非常广的,对建筑的方方面面都要观察和留心,并有意识地进行思考,这样,建筑的学习领域会更宽广,成就也会更大。
特别地说,在全球化的大潮下,经济、社会、技术的变革,会不断对建筑提出新问题与新的可能性,不断有新的增长点,不断在边缘和交叉上推进,若没有更高的标准,就不会有从一个领域扩展到相邻领域的勇气。
1981年我曾在东柏林德国建筑家辛克尔(Karl Friedrich Schinkel,1781-1841)亲手设计的博物馆中看到为纪念他诞辰200周年的盛大展览,其中包括他的设计手稿、模型、渲染图、雕塑作品、油画作品(包括大幅画创作)、建筑速写、建筑想像画、家具、工艺美术设计以及教材等等,充满了两个大厅,这样多的作品竟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实在令人尊敬和折服。
1987年适逢伦敦和巴黎分别举行柯布西埃(Le Corbusier,1887-1966)诞辰百年展,我有幸能在当地躬逢其盛,一个人一生在建筑、城市规划、绘画、雕刻、工艺美术、包括汽车造型设计等领域从事这样宽广的涉猎,并且无论在理论与实践上都有创造性的发挥,所有这些都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财富,给后世学者以极大的鼓励与鞭策。
这些展览说明了,一个人是可以进行多方面的探索,而且有助于从中相互启发,另辟蹊径。
第二,要系统地吸取知识。知识不在于量的堆积,重要的是要把分散的、纷繁的知识系统起来。我认为做学问要及时地、不断地把自己的思想形成体系,并随时打破,修正并充实自己的体系。中国有句话叫「开卷有益」,当你大体有了一定的体系之后,你看到任何一本相关的书,都会把你新吸取的知识放到新的体系应有的位置中去。这样你的认识会逐步充实,并且你也会不断发现自己知识框架中的缺陷与不足,追求新的发展。
学习与创造
学习与创造两者是不可分的。要明白大的方向性问题,努力探索当前的建筑道路,并给自己定位,确定努力的方向。处理大的问题本身就需要创造,要有开阔的视野,不要迷信,包括大师也会有其局限性,一定要创造性地学习。齐白石就对他的弟子讲,「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特别是建筑,任何一栋建筑总存在于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条件、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正因为如此,厄尔斯金(R.Erskine,1914一 )研究在寒带如何避风等问题,柯里亚(C.
Correa,1930- )则在热带印度的条件下研究如何利用和开敞空间发展露天建筑(open to sky architecture),杨经文(K.Yang,1948一 )则在马来西亚发展他的生物气候学建筑。
这些都是在特定的功能、技术、经济条件下的创造和发展,包括艺术形式的创造也是如此。而不能用一般的方法、一般的理论、一般的学派、一般的手法来处理建筑。我认为,通过对建筑各种不同条件和情况的分析,得出一定的理念,并用特殊的解决办法,这本身就是创造。《论语》讲「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就是在其中找出自己的创造性道路来。
做学问无外乎继承和发展,要继承前人,但更重要的是独辟蹊径,寻找新的增长点,要有探索新道路的勇气。做学问,除了要注意系统吸取知识外,同时还要注意避免进入学术的误区。有时这也是很难完全避免得了的,这就要尽早地「迷途知返」。
每走一个阶段,要回过头来反问自己,检讨自己的道路,探索新的途径。中国建筑界从20世纪50年代起先热衷于民族形式,1959年后讨论社会主义新风格,有比较代表的文献,但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展和结论。
「文革」以后,「流派」兴起,许多外来东西可以知道,可以参考,但要心中有数,我认为无需掉到某一流派中去。况且,各种流派既有好的作品,也有坏的作品,流派自身也在不断发展,建筑的本质还是要盖房子,盖好房子,要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解决问题,根据不同的问题探讨不同的道路;没有一种流派可以把各种问题全部概括在内。
所以我认为,一方面是不能不了解西方,另外还要重视本国本地区特殊问题的研究;要读书,但不能放过现实问题,特别现实的难题,更能激发你的创造性。
师从和择友
为学要从师,好的老师对自己为学奠定基础、指点道路、走出迷津等都有极大的影响。老师也是多方面的,启门的业师,或虽未亲聆教诲于其门下但师从其教导,古代叫做「私淑」,也能对自己业务成长起不同影响。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很幸运一生中能遇到很多好的老师。在中央大学学习时有鲍鼎先生、杨廷宝先生、谭坦先生、徐中先生等,那时虽然处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时期,但却是中央大学的上升期。后来能够遇到梁思成、林徽因先生,以及很多学有成就的学者,又有机会到美国从师沙里宁先生父子等。
我觉得师从很重要,通过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学习领域、精神境界、学习方法等各个方面都会有拓展和提高,当然重要的是在于自己观察、理解和自己的实践。同样,择友也很重要,「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研究生之间、同学问也是可以互相学习的。
老师也可以向学生学习,韩愈讲「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些话意义非常深刻,如真能身体力行,受用无穷。治学一定要有谦虚的精神,中国称「谦虚」为美德,我认为这是必需的科学态度。知识无垠,学无止境,如果有了科学的态度,你就可以像海绵一样不断吸取知识,日新又新。
思想道德修养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限于篇幅难于在此处多讲。思想道德修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境界,无从强求一律。但我深信,思想道德修养能够引导人进入更高的治学境界。建筑归根到底还是为社会服务,为大众创造一个美好的生活环境服务,因此,建筑是致用之学。
不能「游戏建筑」,如果这样,就是忘记了建筑的崇高目标。还得看到当前城市建设的现实问题、居住的问题等等,激发自己的思想情感,立志找出一条中国自己的道路。现在办研究生学术沙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可以交流心得、探讨问题、找出不足、得到启发。
治学要把「为学」和「为人」紧密结合起来,要把「求学」和「求道」结合起来,求道是一种目标和使命。各行各业都有其道德标准,都包含有以一种非常严肃的态度来对待各专业问题的追求。
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么大的建设量,这么快的城市化进程,这么多的人力投入,应该一定能有好的建筑作品出来,也应该能有好的城市出来。但目前情况并非如此,原因固然很多,但作为专业工作者不必怨天尤人,还是反求诸己。
应该说我们的水平还不高,我们的创造性还不够。现在中国各地几乎成为西方建筑追逐的市场,你无须采取保护主义,只能在竞争中求生存,在刻苦的工作中发展自己的建筑学,即探索中国人在下一世纪如何能有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能够更好地生活、学习、研究和工作。这是我们庄严的责任,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同学们不是向往大师吗,我看能够做到了这一点,才是理所当然、当之无愧的大师。
吴良镛,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建筑学与城市规划专家。1950年获美国罗马奖金竞赛荣誉奖,两次获国家教委科技进步奖一等奖,亚洲建协金质奖章。还与北京农业大学合办园林专业,创办建筑与城市研究所并任所长。
曾兼任建筑工程部科学规划建筑城市规划组副组长、国际建协、人类聚居学会的副主席、美国建筑师学会荣誉资深会员,中国建筑学会和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副理事长、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长。在建设实践方面,多年来参与天安门广场改建工作,北京图书馆设计,唐山地震改建规划,北京市亚运会建设研究,北京市危旧房改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