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经惟拍汤唯 中国式拍照 荒木经惟都自愧不如!
拿出设备,取景、对焦、按下快门,然后调整后期,修改曝光、亮度、锐度、对比度、清晰度、饱和度,或者干脆“滤镜”一下,自动优化。
遵循以上路径,我们便完成一张当代照片的模式化生产。
我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于拍照的伟大事业之中。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说:“我们的时代……偏爱图像而不信实物,偏爱复制本而忽视原稿,偏爱表现而不顾现实,喜欢表象甚于存在。”视觉是王道,拍照即是正义。
自拍或被拍,独照或合照,保真或失真,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现代景观--毕竟,谁还没发过朋友圈九宫格呢?
构成景观的照片总是相似的,但中国人的拍照行为各有各的不同。
老 法 师
毒 德 大 学 ,刀 锐 奶 化
老法师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个行为学样本。
我们说“老法师”,香港人称之为“龙友”(沙龙摄影发烧友的简称),指向的都是面貌相似的一个群体:沾染一些中年油腻感,必须拥有三件或以上长枪短炮才算入门,必要不充分的日常穿着是卡其色摄影师马甲(而且只能是卡其色,其他颜色都是要被烧死的异端)。
其他附加特点还包括:脚踏户外登山鞋(经常要户外采风),背大容量摄影包(要背很多器材采风),地方摄影协会资深会员(要加入组织一起采风),微博加V认证(“我采风很棒棒哦”),个人信息注明“人文社会、自然风景,约片请私信”等(就是采风的招募启事)。
和很多亚文化共同体一样,老法师们还有他们独特的隐语和信仰。“毒德大学”“刀锐奶化”八字诀是他们在论坛里的交接暗号,前者的意思是“中毒了”“德味”“大师”和“学习了”,后者则是形容片子“焦内如刀割般锐利”和“焦外如奶油般化开”。
焦内锐利、焦外柔和是他们的终极信仰。他们迷信大光圈,钻研快门、ISO数值参数,审美评判标准则主要取决于照片的背景是否足够柔和,光斑是否足够圆润。红圈/金圈、微距、长焦、超广角一个都不能少,手柄、原厂闪光灯也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如同每个RPG主角都需要出新手村才能挑战大Boss,每个老法师都需要经过荷花的神圣历练才能获得一众认同,继续进阶梯田、油菜花或其他大好河山的主题拍摄。一幅荷花大片是老法师们梦想的起点,是他们陶冶的心性,更是他们灵魂的诗意--这就是为什么荷花大片中总会附上诗句,让诗意显影懂了伐?另外,请控制在20个字内,谨记。
大道走到最后会分岔,老法师壮大后则出现一支奇特的教派,人称“三里屯老法师”。与沉醉神州大地山河美景的一般老法师志趣相异,他们更偏好于在五光十色的三里屯中,以街拍的模式,捕捉当代都市丽人的姿态和风韵,尤其是屁股、胸脯和长腿。
就像野兽狩猎猎物,锁定目标后,三里屯老法师会瞬间起跑,迅速跑到女孩跟前咔咔咔狂按一顿快门,最后还会高高兴兴地发微博宣告胜利:“穿斗篷大衣的美女,颇有仙女般的风采”“穿包身裙的美女,上台阶都那么优雅魅力”“穿牛仔短裤的美女,展现好身材,充满自信感”(文案来自知名三里屯老法师@尺寸2006)。
大概,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荒木经惟”吧。
中 国 大 妈
丝 巾 ,还 是 丝 巾
相形之下,中国大妈们的拍照行为模式更简单、更质朴。
大妈们的拍摄设备通常就是她们的大屏手机,她们对拍摄设备的参数要求通常只有分辨率一项,资深的还会多一嘴要求--手机必须配置最大内存容量,如此才能满足她们保存每一个历史时刻的野心。陈奕迅在《沙龙》中不是唱过吗?“港湾晚灯,山顶破晓,摘下怀念,记住美妙。升职那刻,新婚那朝,成为父母的一秒,要拍照的事可不少。”
不过比起拍摄,她们更愿意作为被拍摄对象,花枝招展、摇曳生姿。性别的法则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动摇,注视、欣赏和展示自己的身体一直是女性阴柔气质确认的标记,现在的女孩们有多爱自拍,我们的大妈们就有多爱被拍。
网友都能对大妈们的拍照姿势总结出一二三来了。单手叉腰、脚尖点地、双腿交叉、侧坐草地、展开手臂,灵活运用这些基本动作,再因地制宜利用现场特色元素,配合丝巾、墨镜、遮阳帽三件神奇道具,我们便能组合成大妈们的奇妙摆Pose技巧。
抚小溪、折花叶、倚石头、坐草坪、指向天际,细嗅蔷薇、林中探头、轻舞飞扬、大鹏展翅、笑意盈盈……亲爱的朋友,你脑海里勾勒出大妈们熟悉的姿势了吗?
尤其还需要聊一下丝巾。《新周刊》旗下新锐旅行话题公众号“九行”写道:“丝巾,是大妈们恢复自信的武器,还是大妈们友谊的钥匙。”它是大妈们旅游时披挂在身的外置“本真性存在”--丝巾即本体,丝巾在人就在。乍一看,我们会认为丝巾只是大妈们拍照时的点缀,但可能丝巾才是构成照片独一无二的“光晕”。
毕竟,为了拍出理想效果,大妈们都是人均七条丝巾出门的。
日 系 、Ins 风 、扑 街 炫 富
老法师、中国大妈还算容易区分,新世代则不一样了。自拍、日系、胶卷、拍立得、宝丽来、小清新、Ins风、emoji,哪个才能准确概括95后乃至更年轻一代的拍照行为和审美趣味?
2013年,《牛津词典》公布“自拍”(selfie)为年度词汇,不但全球媒体都煞有介事地讨论自拍行为和自恋现象的逻辑联系,连发明数码相机图像传感器的英国工程师迈克尔·汤姆斯特博士也痛陈:“现在的人自拍不是为了留念,而是用来打卡。我觉得这样做,对拍照的热情还是景观而言都不公平。”
单方面地批判自拍对自拍本身也并不公平。艺术评论作者艾丽西娅·埃勒就反对大众将自拍和自恋、物化画等号的做法,她认为自拍为边缘人群提供了自我赋权的技术出口。中国作为例子就很突出了,短视频的崛起不就是这种图像逻辑的运用与延伸吗?
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曾如此形容:“如果不给孩子拍照,尤其是当孩子尚幼时不给孩子拍照,会被看作父母失职的表现。”在这个人手一台拍照设备的年代,手机厂商都已经为我们“前后2000万”“逆光也清晰”“照亮你的美”了,不拍下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变化的每一个状态反倒是我们严重的过失和错误。
6年前我们还在争论,自拍为自拍者构建一个完美的平行世界,自拍者在这个世界中支配并颠覆既往所有关于美的天然法则。而在6年后的今天,我们面对的则是被滤镜统一整合的美学新世界秩序。
拍照对我们的父辈还有意义,但于我们而言其意义正在坍塌。磨皮、美白、眼睛放大、消除黑眼圈等一系列功夫太累,滤镜一下就是新海诚、森山大道、蜷川实花。说到底我们都知道“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媒介生成的技术图像以难以计量的速度扩增、膨胀、爆炸,自拍美颜变形得再夸张,也比不上扑街炫富的传播让人喜滋滋。
归根结底,我们索求的,不就是赞美和关注吗?
还是苏珊·桑塔格,她在《论摄影》中说:“万物的存在是为了终结于照片。”意思是,只有被拍成照片才能永远。不过她没想到,现在,是拍照终结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