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玫先生】如何评价朱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
有人说,如果你喜欢贝多芬,却不喜欢巴赫,那么你并没有真正听懂贝多芬。这话曾把我唬得一愣,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算不懂贝多芬。不过,巴赫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阴暗的音乐教室里挂着的、充满假发的油画像。大概由于此君年代久远,挂得过于靠里,以致时时有尘土粘结于其上,然后又时时有蛛网粘结于尘土之上,然后又时时有尘土复粘结于蛛网之上,反反复复,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然而此君的音乐不免流于千篇一律、絮絮叨叨,致使被浪漫主义音乐宠坏耳朵的我等凡俗,经年累月也不见得因想起那画像的本尊,乃至好好擦拭一番。
然而上述印象——在听到朱晓玫女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之时,我便可以宣布——完全是对巴赫的误解。朱晓玫女士用她的琴声,将那个挂在阴暗的音乐教室墙壁上的巴赫,还原成了一个有12个孩子、时不时写一些四首联弹曲子与家人戏谑、和老婆调情的巴赫。
从主题呈示起就优美至极:每一个音都活泼得自然。好罢,关于各个音的关系,我想补充说,我听过两种极端的处理:一种是如米凯兰杰利弹德彪西,每个音之后都有无限可能,但就是和他下一个音断然没有任何关系,令人产生诸如生命空虚无意义之类的感慨;再一种是像威廉肯普夫,这德国老头逻辑性强得惊人,他弹完一个音,你便觉得下一个音只能像他接下来这么弹。
朱晓玫很奇怪,她弹下一个音,你觉得飞到了天上,各种可能性似扑面涌来,然后下一个音按下的时候,你猛地一拍大腿:“这原来是巴赫呀!
古典主义的巴赫啊!讲究必然性的巴赫啊!”于是各种可能性像量子力学中被观测的粒子,渐次坍缩成唯一。随后的3个变奏1,2,3,各有各的味道:时而热烈,时而宁静,时而小中见大,总能动静相宜。
简单地说,巴赫被处理得鲜活、有生气,变成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再是一副画像。朱晓玫女士并没有完全按照谱面上的强弱记号弹,甚至在两遍反复的时候,强弱处理完全不一样,别有洞天。随后的变奏4,5,6一气呵成;变奏7弹出爵士的感觉,摇头晃脑;变奏8开始似乎回归正途……
在听变奏12,13的时候我总有这么种幻想,说来不太好意思。我觉得12的堂堂正正,好像是在率领一支军队;紧邻的13则高度个人化,大概夹杂了许多个人情感。在这个幻想中,12的演奏者也应该长得堂堂正正,像明末女将军秦良玉一般;13的演奏者则应温婉如江南水乡的采莲女。
于是,我忍不住抬头看向画面……好罢,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朱晓玫女士既不秦良玉,也不婉如水。她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怪,加之年老“色”衰,脸上松弛的肌肉随指下的音乐抖动,委实有某种音画不谐和之喜感。
好在朱晓玫女士生性豁达、至今未婚,加上年龄超我两倍,我这么说,她大约是不会和我这个小辈计较的;就算真的计较,编辑还可以删掉这段是不是?总之,我特别喜欢她弹的13变奏,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感觉。
13处理得清秀可人,反复听来不忍放手。于是,偶尔忍不住,终于还是抬头看了下画面,惊觉已然切到远方听众席上同样年老色衰的一位德国老太太,看这表情,却是听得呆住了:不知道她青春年少之时,和哪位同样精壮有活力的德国小伙,发生过什么值得留念的故事?
从14开始,几个速度较快的地方,朱晓玫女士处理得有些速度不稳。其实前面快速并且双手交织的地方,多少有类似的问题。看了一下她的简介,属于文革那段被耽误了的那种,于是就“你懂得”了,于是就“呵呵”了……这委实有些可惜。
如果这些地方再干净一些,可能会更好。但人的际遇就是如此,假设她手指特别利落,利落得赛过郎朗藐视李云迪秒杀王力宏(不好意思,有人乱入了),利落得左手肖邦右手李斯特还能左右互搏,也许就不会痴守住巴赫。这就像贝多芬要是耳朵不聋,大概会被飞速发展的各种色彩性和弦迷住,乱花渐欲迷人眼嘛,我们今天就听不到他的《第九交响曲》和晚期四重奏了。
我的文章随音乐一同前进。第16变奏的前两小节有贝多芬风范。先提出一句口号,能不能实现再说,然后主形式、属形式、8-4-2-1递进……各种教科书式的动力发展手法一一展开。当然,这是巴赫,不是贝多芬,所以仅仅是风范而已。
这段中间变为3/8拍子,非常精彩,像是一群人忽然涌进来,不管你提啥口号,先搅和一番再说。17,18,19,20接着遵循“动静有致”的原则,这个就不再说了。21开始,转为g小调;22有教堂音乐的庄严……其实21到25是一个小循环,从g小调到g小调,在大的起伏之中,又“嵌套”了一个小的起伏,时而庄严一把、受到神性感染,但总是归于小调。
总得来说,人生就是从悲剧到悲剧——从生下来自己哇哇哭,到死时周围人哇哇哭;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从喜剧到喜剧——从生下来周围人微微笑,到死时自己微微笑。
波普尔说,浅薄真理的反面是谬误,深刻真理的反面照样是深刻真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我这么一说,你就会觉得我是在说人生,其实不是,我是想说“嵌套”这个词,“嵌套”是计算机术语,意思是XXXXX(此处省略200字)。
当然,你要硬是认为我在说人生,我也没意见。巴赫在70分钟的《哥德堡变奏曲》里,表现的是属于人间的喜怒哀乐。
因为对于人生,你们这些人类总期待能体验更多的戏剧性,而生活又通常总是无聊乏味的,所以时间艺术的替代性作用就在这里。小说、电影、音乐、戏剧……这些时间艺术,天生就有这个特质。你既想历经丰富的情感体验,又不愿冒险,那么这些时间艺术门类总有一款适合您。
空间艺术就没戏。你看金字塔,顶多被古埃及人的能耐震慑一下,正常人应该不会产生“喜怒哀乐”之中的任何一种情绪,因为哪种情绪也对不上这画面:你没啥可喜的,这玩意又不是你的对吧;你也没啥可怒可哀的,修金字塔的奴隶可以,你一个游客怒哀个什么劲;“乐”就更不对,你看某裤衩形建筑倒是可以“乐”,但那恰恰说明它的失败。
建筑要是以搞笑为目的,那就失败了。然而空间艺术不可以的,时间艺术可以,所以音乐就……好了,不多说了,多说了你们这些人类也听不懂。哼哼。
OK,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想说明“音乐=人生”这么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巴赫是最均衡的。他之后的作曲家,分别在“人生”的某(些)方面,做了夸张化处理。比如贝多芬的英雄主义,肖邦的诗意……但是,若以包罗万象而论,则巴赫的“人生”显然最贴近真实的“人生”……写到这里,猛然发觉电脑上通过XXXX元的音箱放出来的《哥德堡变奏曲》却也如本文一般,进入了尾声。
此时抬头一看,朱晓玫女士脸上松弛的肌肉依旧随着音乐抖动,但不知为何,此时,我却觉得,她变得顺眼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