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和于丹】我与于是之先生的三次近距离接触
印象中,我和于先生有过三次近距离的接触每次都吓得不轻。
第一次是在1987年,我考中央戏剧学院的时候。当时,三试被安排在戏剧学院顶楼的小剧场里进行。我不记得在后来还有哪个本科班是在那里考试的。那里有个小舞台,有灯光有大幕,可以开会,可以演出。四年后,我们的毕业大戏《哈姆雷特》也是在那儿演的。但那儿对于考试来说,就显得有些过于严肃了。
考试那天,大幕是拉着的,我们一群孩子在后台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是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活动一下腿脚,表情都很严峻,还相互托付着:一会儿到了台上,一定要互相帮忙。嗓子都老干了,全说自己感冒了,其实就是紧张!
列队前,我在台上,隔着大幕第一次听到台下有人在小声儿说话,还有咳嗽声。这种声音,现在我演出时,经常能够听到,但那可是第一次听到,这是只有职业演员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当时我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了不少。
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就把幕布拉开了一道缝儿,然后隔着这道缝儿往台下看了一眼,好家伙这下我是心不跳了,血也凉了
台下满是人,可怎么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啊(这是以我当时的年龄来说)?我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是《茶馆》剧组的全体演员,群众演员没来,主演全来了。另外,还有朱琳老师,周正老师……
在中间就座的,就是于先生。当时,于先生正在和徐晓钟先生说着话。他慈眉善目的,穿着极朴素微微有些发胖,头发已经斑白了。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很沉静的样子。现在想想,这也挺值得一说的:我们“八七班”这帮孩子,第一次登台表演,观众中有一位是”中国话剧表演第一人”于是之先生!
我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呢?以当时的资讯、传媒条件,包括我们的年纪,没有理由知道他呀,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就是知道他,知道他就是王利发。
第二次是在人艺三楼排练厅,看话剧《太平湖》的联排。因为我们是人艺班,所以我们是有条件坐在排练厅的地上看的。那可是比剧场头一排离演员还近,就是脖子疼,得仰着脖儿看,戏在里是最好看的,只有表演纯粹极了。戏到了台上有灯、有景儿、有变化,像倒是像了,但对表演的关注也被分散了。那时,联排可当事儿了,剧院里有事儿的、没事儿的全来了,满满一屋子人,又是于先生演戏演的还是老舍先生,人少得了吗?
一个伟大的演员,谁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当然是,可远不如我们。我们演员才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只会赞美他、崇拜他都是好话。演员这儿可能还有褒贬之词呢。因为观众只是欣赏他,而我们都太想成为他了。
记得戏一开始就是于先生上场,他拖着一根手杖,倒背著双手,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从上场门出来后,先是沿舞台最里端的山墙往中间走到了舞台的中线,再转身,面向观众走来。他走得极其缓慢,整个过程,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只是走。
当我刚刚能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低泣声。我回头望去,一位老阿姨—不是吕中,就是金昭,已然泣不成声了。当时,还有几位老人儿的脸上也呈现出有点要绷不住的意思了。不知是谁小声儿说了一句: “哎喲,老舍先生的魂儿回来啦!
”我没有见过老舍先生,但我想这就是他老人家了,他们两位早已合二为一。我也不记得后来台上还发生了什么,好像有箫声,还有鸽哨声真放了吗?不记得了,反正这声音今天还在我心里回荡着。
多年以后,我有幸扮演了《赵氏孤儿》里的程婴,开场也是这样一个调度,台上还多了一匹白马,是真马啊,还放了不少干冰。我就腾云驾雾地走这个调度。长啊,怎么永远也走不完啊,快让我说词儿吧,内心空空如也啊!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一个演员在台上,敢说自己会走道儿,得需要多大的本事,那不是个简单的物理位移,是一个舞台的美学样式。
他得在人生和艺术的道路上走多远,才敢在舞台上放慢他的节奏啊!我忘了是听谁给我讲的《请君入瓮》的英国导演曾跪在排练厅亲吻于是之的脚,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才能走出的调度,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相信是真的。
第三次我就到剧院了,于先生是院长,我是新来的小孩儿。他已经好长时间不演戏了。
后来我看书,很多人都引用过他的这句话,就是“演员别当官儿,当了官儿,就由一个内行,变俩外行了”。我亲耳听过他说这句话。
那是一个中午,下点小雨,我和俩同学在自行车棚底下避雨。于先生等他的汽车,应该是去开会。我们站在他边上,还挺紧张的。又是大师,又是领导,又是长辈,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总不能干着呀,我就随便问了一句: “于老师,您怎么不演戏呀?”没油没盐的,说完我自己都觉着干。于先生也没看我,说: “咳!我这个,是从一个内行变成两个外行了,你们这是要去食堂吧!”这时,车来了,他就走了。
后来,我想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但我听得出来,于先生说的这是一句心里话。可一个闲聊天他老人家还犯得上和我说心里话吗?我当时也就二十三四岁,一个小孩儿,也说不着啊!现在想想唯一的原因是演戏这事儿,他不能提,而且这句话他经常说,逢人就说。
我会记着先生的这句话,能当到内行不容易,从事专业工作,不等于内行。漫说今天我还不算内行,万一哪天我是内行了,也不要忘了初心,别再内行变外行了,那可就真对不住小时候拉开大幕初见于先生时吓的那一大跳了。
再后来,我演了十四年《茶馆》中的刘麻子,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离开两年了,倒是有些清楚了。于先生还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老舍,遇到了王利发那个年代出现这样一个高峰真是不易。因为到今天扯着脖子乱叫,张牙舞爪在台上的依然存在而他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角色和如何去打开、表现一个人物的方式。
我们演戏心理上要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有演英雄的,靠在一个精神上;有演主义的,靠在一个概念上;有演名利的,靠在一个自我膨胀上……而他始终靠在人物上,靠在真实上,演人、演戏,最终演的是人的心理、人的故事。
在台上不贪不沾,宠辱不惊,不抖小机灵,这就不光是表演本身能解决的问题了,是个人修为的问题。如果说老舍先生的《茶馆》写的是对人的失望和对旧时代的恨,那于先生对王利发的爱,可真是满满的啊,何其完美!于先生就是来塑造高峰的,他也真的塑造了高峰。高峰迟早会被超越,高峰的意义不在于是否被超越,而在于对表演艺术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