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有本而来 宁静致远邢岫烟
邢岫烟在红楼众钗中不算引人瞩目,我读了几遍之后才开始注意她。有些人物,比如同岫烟一起出场的李纹李琦,少有人关注是因为她们真的不太重要。闭上眼想想,她们的形象是模糊的,或者说像群演一样,千人一面。哪怕有“萤为草化”这样经典的梗,我仍无法清晰勾画出这两个人。
但岫烟不一样,曹在她身上着墨虽不多,但刻画出的形象是鲜明并且有联想空间的。我甚至觉得,她的不引人瞩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的做派——都说宝钗藏愚守拙,岫烟的低调更甚于宝钗。
几个经典的场景,岫烟其实都在场,但毫无存在感。比如宝琴讲真真国女孩子作诗,大家记得的是薛家姐妹、黛玉,后到的湘云、香菱,岫烟虽然在场,但小说里没有一句写她的表情,她的看法。又如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天过生日,岫烟是寿星之一,但仍没有给人印象深刻的表现。芦雪庵联句,岫烟的存在感也不高。
岫烟的身世处境,宝钗总结得很全面:
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
黛玉那句“风刀霜剑严相逼”,用来形容岫烟的处境更合适。在这样恶劣的成长环境中,岫烟形成了怎样的人格呢?书中有几个人对她做了评价。上面提到,宝钗认为岫烟典雅庄重。水晶心肝玻璃人王熙凤认为岫烟“温厚可疼”。凤姐、宝钗这两个人眼光凌厉,看人非常之准,她们的评语是很有说服力的。宝玉说岫烟”举止言谈,超然如闲云野鹤。“这虽然是当面恭维,但宝玉不会毫无根据地夸人。
总结起来,邢岫烟这个人颇有君子之风,宁静典雅、超然淡泊、不卑不亢。以岫烟的出身和家境,这太难得了。
芦雪庵联句前一天,李纨召集众人商议起社,有一段群相描写: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黛玉可怜,湘云可怜,但与岫烟比起来,她们似乎又算幸运了。在大观园中,这种情形岫烟怕是每天都会遇到,心理不够强大,很难守住那份君子之风。她作过一首《咏红梅花得“红”字》,“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我不懂诗,只觉得这些句子多少反映了她的人格取向。
不过岫烟又是复杂的。啊,每个人都复杂。应该说,岫烟的个性也是有不同层次的。她超然,生活那么苦,她没有悲悲切切、畏畏缩缩;她也有凉薄的时候,与妙玉十多年的交情,说dis一通就dis一通;她有脆弱的时候,宝钗问她当掉的冬衣时,她有个明显的动作是几次低头。
人受了很多伤痛之后,再遇到为难的事,反应往往不会像黛玉那样激烈(哭到你服气为止),而是岫烟这种。写到别人身着盛装,只有她穿家常旧衣时,行文近乎冰冷地戛然而止,没提一句岫烟的想法、表情。但这正是曹高明的地方——岫烟的表现就是,没有想法,没有表情。在我的想象中,她绷着一张淡然笑脸面对这一切,当做没看见自己与别人的差别。
宝钗开导岫烟“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但岫烟的超然其实不逊于宝钗,她们的差别只在于底气不同而已。宝钗的超然,是有资本的超然;岫烟的超然,是成长中各种不得已,让她非超然不可。岫烟嫁给薛蝌,可以说是最好的归宿,她的底气将会与宝钗一样足,她将迅速成长为宝钗一样强大的人,会迅速臻于完美。
说起来,岫烟是众钗中的异数——别人先甜后苦,只有她先苦后甜。红学界向来的观点是把她归在“又副册”。我不同意。之前在《薛宝琴在太虚幻境哪一册?》中提到过,太虚幻境的册簿严格按出身阶级划分:正册收世府千金或媳妇;副册收普通士人家庭出身的女子;又副册收薄祚寒门女儿。
岫烟虽然出身不高,但嫁入薛家,是正牌的薛二奶奶。按身份,她是该在正册的。只不过她不薄命,所以不属“薄命司”。太虚幻境若有哪一司收“分中平常”,但成年后得福的女儿,大约岫烟是在那一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