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唐诗百度云】【名文】蒋勋:恋爱和婚姻是两码事
《氓》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个来自不同大学的朋友组建了一个诗社,大约每周见一次面,每次每人都要讲一首诗,记得我当时讲的就是《氓》。但其实我根本没有讲,我只是画了一个傻傻的男孩子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时发呆的样子。
“氓之蚩蚩”的“蚩蚩”两个字实在很好,它是一个声音,可是当中有一种呆相,一个男孩子在爱一个美丽的少女时,肯定是发呆的。现在很多流行歌里也有这类东西,傻傻的,自己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迷住了,那就是正当青春时恋爱的感觉。“蚩蚩”没有办法翻译,它呈现的是人在看到令人陶醉的东西以后完全被吸引住了的感觉。
“氓”最初是指居无定所、跑来跑去的人,所以后来前面就加了个“流”字。可是,今天好像应该送到绿岛监狱去的才叫“流氓”,和《诗经》里的“氓”完全不同。我曾经在美术史课上讲过,《诗经》大约产生于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六百年之间,也就是西周到春秋前期,当时中国的农业文明基本上趋于稳定。
那些依靠农业生存的人,必须定居。因为农业是把一颗种子放到土里,再等它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不能乱跑,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那么,什么人在农业社会里还不定居呢?就是做生意的人。《氓》中“抱布贸丝”的“贸”是贸易、交换的意思,因为当时还没有大量通行的货币,就需要以物易物。没有货币的聚落,就是比较淳朴的村落形态。
老子非常喜欢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很单纯,我有布,就换你的丝,而且多少换多少也不是那么确定,抓一把就换了。所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回忆,我当时很喜欢这个画面,就是一个很单纯的、傻傻的男子,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开始喜欢漂亮女孩子。
我们读到“抱布贸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眼前有一个画面:
一个非常漂亮的养蚕的女孩子,每天在黎明时拿一大堆蚕丝到河边去漂洗。读诗最大的快乐是文字非常少,可能只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八个字,可是整个时代的环境就呈现出来了。女孩子早上去采桑叶,然后把桑叶在河里一片片地洗干净,再用干净的布把它擦干。
我们小时候养蚕都知道,如果桑叶沾了水,蚕吃了马上就会死掉,因此每片桑叶都必须很细心地吸干水分,再把这些翠绿的还冒着新鲜气味的桑叶拿去养蚕,等待蚕的成长。蚕结了茧,就用水把茧煮开来,变成蚕丝,再把丝拿到河里去漂洗……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中国古代女子所从事的最重要的劳动。
你可以看到这个抱着布的男孩子走过河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在漂洗蚕丝,他大概就有点昏了头,脑子里就在想,该唱首什么样的歌来给这个女孩子听。
其实《诗经》最早就是这些人这样唱出来的歌,因为他心里有爱,想要追求,所以必须要用歌唱出来。
当年我带云门的舞者去台湾美浓的中学表演,那次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诗经》的真实性。当时云门的想法非常单纯,觉得美浓的客家人有一种生存的艰难、劳作的辛苦,我们应该去表演《薪传》。《薪传》不就是表现劳作的辛苦的吗?人们在土地上耕种,唱很忧伤的歌。
但是那天我突然有一个很大的觉悟,我发现知识分子心目中想象的农民和真正的农民差距非常大。那一天看表演时,从田里回来的男男女女脚上还带着泥土,他们就那样坐在学校的地板上,看到《薪传》里“哼嗨哼嗨”的表演时,觉得很奇怪,肯定在想: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分明是在表演。
真正的农民挖田、犁田、插秧都很认真,可是认真并不等于劳苦。插秧的人自有属于自己的快乐,《诗经》里就有很多和插秧有关的歌。插秧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把田里的水放满,让土地松软,再把秧苗插进去,要找到节奏。
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插秧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会跑到附近的田里去看,发现人们在插秧时是有节奏的。唱歌,能让人们把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变得很开心,常常是这边唱一句,那边和一句。
在美浓的第二天,因为跳了《薪传》,云门的舞者都筋疲力尽。我们不是住在旅馆,而是住在一个叫广善堂的庙里,大概是慈善机构提供给“氓”住的地方。当时我们正在那里聊天,忽然听到前一天看了云门表演的那些人开始唱采茶歌。
采茶的歌和插秧的歌都是在劳动时唱的,有节奏,有韵律,而且很欢快,而且,插秧或采茶的歌里很少有表达辛苦的,大多是描述秧苗的漂亮,或者茶叶刚刚冒出来的嫩芽。唱的时候,如果旁边有漂亮的女孩子,他们就工作得更加起劲。这有点类似于调情,让人感觉到万物的生长复苏,也感觉到人的生命中的某些追求。
那天,当地客家人请我们吃饭,所有的老太太都站起来唱客家山歌,我忽然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诗经》,那才是《诗经》产生的真正根基。后来我跟几个以前一起办诗社的朋友说,其实以后应该把《诗经》课带到乡下去上,比如美浓。
后来我在桃园的文昌公园遇见退休的采茶工人,他们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种习惯,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九点,大家聚集在文昌公园唱采茶歌,而且是拿着麦克风唱。那时,我所在的报社有个关于民歌的专栏,我去采访的时候,发现他们全部是文盲,可是唱出来的东西全是古诗的风格,七个字一句,全部押韵。那时我开始意识到,语言和文字的教育靠的是口口相传,与学院系统无关。
在学院系统里,“诗”可能会被定位为“经”,作为一个伟大的教科书典范,甚至最后成为考试的标准。可是在民间,人们是用它来生活的。诗让我们单调、辛苦、艰难的生活有了很多乐趣。这话听起来很简单对不对?可是我觉得文学艺术最大的功能其实就在这里。
最好的文学并不是拿来做教科书的,也不是拿来做考试范本的,而是使人觉得活着有意义,让人感觉活着是幸福的。《诗经》直到现在都是人们最喜欢的文学,就因为它产生于民间,而且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也许我们今天到夜市去找那个“氓”,他还在那里,他一直在民间活着。当你走在街上,看到那些嘴里嚼着槟榔、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的男孩子,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就用眼睛不断地瞄,“蚩蚩”大概就是说的这种瞄来瞄去的眼神。难道那个女孩子就没有瞄吗?当然也在瞄,所以千万不要认为她一开始就是个弃妇。
恋爱中的雄性与雌性非常不同。雌性是被动的、被诱惑的状态,雄性是直接的攻击状态。这首诗很好玩,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是那个女子抛出来的诱惑,“氓”很急,女孩子反而不急。如果用简单的“弃妇”来形容,前面这一段“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应该算什么?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她知道他是个做生意的男孩子,可她更知道他今天要来谈的不是生意,是专门来搭讪的。
有时候你到便利店去买东西,明明知道优酪乳在哪里,却偏要问那个便利店的小妹:“优酪乳在哪里?”我们高中时常做这种游戏。
小妹当然知道你为什么要问她,就没好脸色地说:“你不知道啊?就在那边!”这其实是一对少男少女间非常有趣的关系。“来即我谋”,这个女子太清楚了,你看“谋”字用得多好——你来就是想打我的主意。
所以,《氓》的故事有很丰富的过程,如果你一开始就认为这是一个弃妇的故事,读下去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诗经》产生于民间,但我们根本不知道它的创作者是谁。《氓》是一首非常精彩的诗,它用女子作为第一人称,但这首诗的创作者不一定是女子。
唐朝有很多诗都以女子为第一人称,但不一定是女子写的,比如“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以女子为第一人称,但是李白写的。还有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一个女子早上拿一只鞋子去打树上的黄莺:“你干吗叫?”因为她正在做梦,梦到了在辽西打仗的丈夫,但是关键时刻被黄莺吵醒,所以很生气。这么好的一首诗,是男子写的。
诗可以虚拟和转化,比如性别,比如年龄。所以如果你读诗的时候还是平常的样子,这首诗一定读不好。我上美术史的时候曾提到过张籍的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很不幸,那首诗也被定了一个很糟的名字:《节妇吟》。开头是“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最后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也是一个男性诗人,可是他用了女子的心情来写。所以诗是非常通达的,在诗中可以体会生命的各个面向,你可以忽然苍老,忽然年轻,忽然喜悦,忽然忧伤,忽然是男性,忽然是女性,忽然主动,忽然被动,所有的角色都可以转化。
如果一首诗使你变得更狭小,更拘束,更能意识到自己平常的状态,绝不是一首好诗,或者是你没有找到好的读诗的方法。一首好诗,一定能让平常的“我”不见了,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很多描写女子细腻情感的诗,并不是女子写的。《红楼梦》里曹雪芹写的林黛玉真的存在吗?完全是曹雪芹这样一位男性作者,在体会那么细腻的女人心思。文学是非常有趣的,使你平常的角色完全转化掉,你可以去爱世间每一种不同样子的人。最粗俗浅陋的焦大,最精致细腻的林黛玉,都是曹雪芹创造的。也就是说,焦大或者林黛玉,都是曹雪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命就是可以如此丰富。
读完《氓》这首诗,如果你一头钻进这个女子心里,觉得她好可怜、好悲伤,那你已经上当了。其实有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个“氓”,有那么一丁点儿坏,想要去谈一场恋爱。
我很喜欢《毛诗序》里的文字,把诗回复到它本质上的美学意义,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你想唱一首歌,你想写一首诗,你想画一张画,你想写一部小说,第一个条件都是“情动于中”。你热爱一个女子,热爱一个水果,热爱一片风景,都是“情动于中”,不考虑后果的,这一切和道德无关。
“情动于中”就会“形于言”,“言”就是用语言、文字来表达。“诗”是文字或语言的形式,可是它的先决条件是“情动于中”,所以凡是违反“情动于中”这个基本规律的诗,文字和语言再华丽都没有用,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内容先于形式。
“形于言”是形式,“情动于中”是内容。所以《氓》这首诗,我们最该关心的是这份情感从头到尾是不是真实的。从少男少女刚开始恋爱,到慢慢开始追求,恋爱变成婚姻本身是无可奈何的。恋爱与婚姻不一样,恋爱是“情动于中”,而婚姻是一种形式,接受形式就必须接受这个形式的优点跟缺点。
《氓》到了最后根本不再是讲恋爱,而是讲婚姻了。当年那个爱上男孩子的女孩子要和男孩子的整个家庭相处,当然会吵架。你会觉得当初那些东西现在都不对了,恋爱的时候是看电影、喝咖啡、看西子湾的黄昏,结婚以后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二者本身就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这首诗不是讲一个女子从恋爱到被遗弃的过程,而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感伤。只要婚姻制度还在,这种感伤是无法调整的。
读完这首诗,你也许会有更多领悟。当然,不同的人读它,结论可能不同,如果你自己被遗弃过,或者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读这首诗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好恨:“你看,自古以来女人都是被遗弃的。”可是我们也可以领会到一种智慧。“情动于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真实的,我们会感觉到婚姻与恋爱的矛盾,也会思考如何在婚姻中保持最初的快乐,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