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萨克斯演奏家陆廷荃先生访谈录

陆廷荃先生是中国歌剧舞剧院一位著名的萨克斯演奏家,同时又是一位成绩卓著的萨克斯教育家。受天天音乐文化公司的委托,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在陆先生家中对他进行了专访,主要请他就当前萨克斯教学以及学生在学习中存在的一些比较突出问题,谈了一些个人的看法。这些意见,对于目前国内的萨克斯教学来说,无疑是十分有益的。

记 者:您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一名优秀的萨克斯演奏家。但据我所知,您在教学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也同样是令人瞩目的,能先从总体上谈谈您这些年的教学体会吗?

陆先生:好的。我认为萨克斯教学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展开教学之前,要首先了解每个学生的不同特点与他们期望达到的目标,然后据此为他们制定不同的学习方案,这样学生学习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从老师自身素质来讲,要在教学中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避开自己的短处。比如我自己,我的长处就是作为一名演奏员长期从事萨克斯的演奏实践活动。自1989年至1999年这十年里,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演奏上,每年的演出场次不下300场,十年下来已足足演够三千场。

丰富的演出实践经验,使我深知萨克斯音乐怎样才能在市场上得到大众的喜欢。将这些从实践中获得的知识引到教学中来,不仅可以使学生积累演出实践方面的宝贵经验,而且这些经验还可以直接指导我的教学,使我在教学曲目的选择和演奏风格的把握等方面,都尽量符合演出市场的需求,这样学生将来成走向市场之后,就可以较为容易地得到大家的认可。

对于一部分学生而言,他们学习的最终目地就是为了得到市场的认同,这也是我萨克斯教学的指导原则之一。

以我长期从事的MIDI学校的教学工作为例,这是一种普及化、大众化的教学。学校里的学生与音乐学院的完全不同,老师对学生没有选择权,而学生的学习目的就是将来搞萨克斯专业并以此为生。在这种环境下,作为一名教师如果照搬音乐学院的教学模式,显然是极不适合的,因为他们在两年的学习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达到古典音所要求的高超的演奏技术。

这就需要教师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制定与之相应的教学方案,使他们未来进入演出市场时能够获得成功。相反,教师如果在这种教学中强行灌输,不考虑学生与市场的要求而只为教学,实在不能说他是一位成功的教师。这也算是我教学能够获得成功的一个秘诀吧。

如果一个学生学习萨克斯是为了报考音乐学院,这就不是期望被市场认可而是被考官认可了。这是另外一种目的的萨克斯教学,目的一旦明确后,我们就应采用与上述不同的办法去做。

记 者:您对目前众多的萨克斯学习者以及学生的家长有什么建议?

陆先生:学生及家长对萨克斯学习应首先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事实上,现在很多家长对自己孩子的学习没有任何计划,没有考虑到学习的目的与意义。从选择教师的角度讲,学生学习萨克斯的目的,首先决定了他对老师的选择。因为同是教萨克斯的老师,彼此专业的侧重点也不一样,有的擅长此项,有的擅长彼项,这就需要根据自己的学习目的选择一位适合自己的老师。

比如准备投考音乐学院的学生,就最好找一位音乐学院的老师来辅导——学习目的性,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记 者:以学习目的为标准,您认为目前的萨克斯学习者可分为哪几大类?您是如何进行每一类学生的教学工作的?

陆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可大致从以下六个方面进行总结。第一大类是准备考级的学生。现在全国每年大约有好几千学生参加萨克斯考级。通过考级可以督促学生学习,给学生以继续学习的动力,同时也能对学生的学习成果进行评价。

但是有一点大家要认识清楚,我们的考级只是对业余演奏水平进行的测试,只是业余演奏员水平的一个评价标准,并不能说你考到十级,便意味着你的水平如何如何高,考级所达到的水平只是业余演奏的水平。事实上,真正能够达到十级演奏水平的学生是很少的,除非进行专业演奏员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练习,但这对于业余学生来说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从事这部分学生的教学工作时,我就会对课程进行适当的取舍和压缩,挑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给予指导,目的就是使学生能够顺利通过考试。

如果你考级通过了九级,只是意味着你考试的这一部分内容达到了九级的标准,并不说明你的整体演奏水平已经达到了九级程度。这一点,我希望做家长的也能清楚,以便正确地认识孩子学习所达到的实际水平。

第二类是准备参加“高考音乐特长生”招生考试的学生。这一类考试的水平要求就要比考级更高一些了,一般都要达到九级、十级的水平。对于这类教学,我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比如我的一些水平较高的学生,他们来我这里接受爵士乐的辅导,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提高自身音乐修养,但他们之中有些人在参加高考特长加试时,演奏的就是爵士乐。

这样一来,能够听懂爵士乐的考官便会把你的分打得很高,因为你演奏了一种多数人不会的风格而且技巧繁难,所以你脱颖而出。

但是,对于听不懂(只承认古典音乐,不接受爵士乐)爵士乐的考官呢,自然给打低分,这就极大地影响了学生的考试成绩。所以,对于准备考音乐特长生的这类学生,我现在的经验是:一定教他演奏古典音乐去应对考试。现在的评委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搞古典音乐出身,他们很难接受爵士乐,准备应试的学生最好别去冒这个险,还是以采取这种稳妥、实用的办法为好。

第三类是准备投考艺术院校的学生。这类学生的学习一般是较容易安排的,我一定会首先建议他:“你准备考哪所艺术院校,就去找哪所艺术院校的老师学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作为一名老师,一般说来肯定是听自己学生的演奏最舒服,尽管别人的学生也有可能演奏得更好,但考试评分中的这种主观因素,评委自身是很难克服的。

虽说一个人演奏水平的高低最终还要社会来承认,但在考学之前,你的水平只需要你所报考的艺术院校的考官承认即可,所以自然是谁考你,你就投奔谁了。

就拿中央音乐学院的招生考试来说,现在在校的萨克斯学生,考前几乎全部都是由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辅导的。他们的这种做法,实际上等于变相扼杀了一大批非音乐学院老师教出的演奏天才。这种考试中的不正常现象至今仍然长期、持续地存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第四类是准备以演奏为职业的学生。我现在教的大部分学生都属于这一类。当然,这类学生又可分很多种,有的是在大乐队里工作的,也有的是在流行乐队或酒吧里演奏的,各种层面的人都有。对这些学生的教学,关键要看现在社会的需求,演出市场需要什么样的音乐,我就教他们什么样的音乐。

从目前社会音乐潮流来看,从事爵士音乐与流行音乐的演奏,是可以以此为生的。至于萨克斯古典音乐的演奏,更多的是一种学问,只能存在于音乐学院供研究之用,因为市场上目前还不需要这种东西。

军乐团虽然也从事古典音乐的改编、演奏,但无论如何不如管弦乐队演奏古典音乐的境界高。现在国外的军乐团都是“双重功能”,既能演奏古典音乐,又能演奏爵士乐、流行音乐,中国人民解放军“金号” 军乐团走的就是这条路子。

所以从技术上来讲,要求萨克斯演奏者能胜任各种风格的音乐演奏,也是日后军乐团***演奏员的一个发展趋向。如果你只会单一的古典音乐演奏,军乐团也可能不会录取你。所以作为一名萨克斯演奏员,最好具备两种演奏功能,既能演奏古典音乐,又能演奏爵士音乐。但是话说回来,若只从生存的角度讲,只会古典音乐行不行?不行;只会演奏爵士乐行不行呢?是可行的。

第五类是以提高自身艺术修养为目的的学习者。这类学习者以大学生居多,他们的知识水平较高,学习萨克斯完全是为了提高自身的音乐修养。还有一些成年人,希望自己能够有一技之长,但又不奢望自己成为演奏家,学习萨克斯只是为了丰富自己的娱乐生活,有些类似于京剧“票友”的性质。

对这些学生,老师应首先要了解他们的音乐喜好,这一点非常重要。比如,有人若是出于喜欢古典音乐而学萨克斯,我会首先建议他吹黑管,因为单簧管表达古典音乐的能力要远远胜过萨克斯,从技法、曲剧等方面说也比萨克斯更丰富、系统。

但若对某些极个别既喜欢古典音乐又喜欢萨克斯,并有意将两者相融合,力图以萨克斯来表现古典音乐的学习者,就需要他们付出一个漫长而艰苦的学习、研究过程了。

萨克斯自十九世纪发明以来,无数的人都在为这一目标而努力,但至今未见系统化的理论出现。这是一项很崇高的工作,需要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还有一类是喜欢萨克斯并想进一步提高演奏境界的学生,他们往往都是一些有思想的演奏员。

对于这类学生,我一定会先教他爵士乐。一般说来,爵士乐在技术方面的要求比较宽松,它是一种想象性的、思想性的东西,你可以用有限的技术去发挥自己无穷的想象,使情感在爵士乐中得到尽情表达,这一点与古典音乐在演奏上的要求截然不同。所有音乐类型中,萨克斯最善于表现的就是爵士乐,如果你喜欢萨克斯,就应该学习爵士乐。

第六类是以纯粹个人娱乐为目的的萨克斯学习者,比如某大公司经理或白领阶层人士。他们只是出于自身的娱乐爱好而学习萨克斯,但往往是不能持之以恒。对于这些学生自然不能以传统的教学方法教他们,按部就班的学习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枯燥了,这些也不是他们需要的。对这些人的教学,我往往是从乐曲入手,这样既有趣味又容易出成绩,也有利于培养学习者的兴趣。

以上谈了这么多,总的说来我认为:一个成功老师的工作,是应该使不同类型的学生都能够实现他们的学习目标。这大概就是中国古代教育理论中提倡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思想吧。

记 者:萨克斯在演奏方法上可分几类?它们之间有哪些相同和不同之处?

陆先生:目前国内音乐界对萨克斯演奏,一般划分为古典音乐、爵士音乐与流行音乐三种类型。但我的看法是把它分为两类,即古典音乐与爵士音乐的演奏。为什么不把流行音乐单独列出来作为一类呢?因为“流行音乐”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哪种音乐流行起来了,哪种音乐便是流行音乐,其本身并无确定所指。

比如十九世纪的维也纳流行圆舞曲,那么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便是那个时代的流行音乐;二十世纪爵士音乐在美国非常流行,爵士音乐也变成了流行音乐;六十年代摇滚音乐又流行起来,“披头士乐队”的音乐也成为流行音乐中的一类,现在的种类就更是多种多样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作为流行音乐的萨克斯演奏,是否有一种固定的吹法呢?从事实上讲是没有的。

流行音乐不像古典音乐和爵士音乐那样有一个严密的体系,它最大特点就在于自身那种鲜明的个性,现在我们教的所谓的“流行音乐”,实际上都是已经流行过了的东西。比如肯尼基,他演奏的音乐是流行音乐只是因为他的音乐流行起来了,但如果你去吹他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流行起来,除非你在旧作品中加进自己独特的风格,使自己的个性得到张扬。

从这一点来说,“流行音乐”是没有办法教的,因为我在教你这种音乐的时候,实在是不知道它在将来会不会流行起来。这就是我没有把“流行音乐”单独作为萨克斯演奏法之一的原因。

下面再谈古典音乐与爵士音乐。我们现在从电影、电视及各种媒体、场合中经常可以听到萨克斯的声音,这些音乐的演奏法其实都是从爵士音乐中发展而来的。古典音乐与爵士音乐从演奏方法上看存在着非常大的区别,一般意义上的流行音乐演奏实际上都是用的爵士音乐的演奏方法。

至于萨克斯的古典音乐演奏,我们现在似乎只能从音乐学院的小礼堂、师生间的授课及与国外专家的交流中听到。古典音乐演奏是萨克斯在音乐交响化(使之成为交响音乐大家族中的一员)方面的研究与探索,是一种学术性的存在而不是演出性的东西。

记 者:对于萨克斯演奏中各种流派的难与易,您是如何认识的?

陆先生:现在的普遍认识是,认为爵士乐是一种很难演奏的音乐,我的很多学爵士乐的学生都是在古典音乐已经学到十级后才来学习爵士音乐的。但我个人的理解是,古典音乐其实很难,而且要远远难于爵士音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与古典音乐相比,爵士音乐毕竟离我们的时代很近,这就好比学习国文,唐诗、宋词自然要比《诗经》、《楚辞》易学得多。

但为什么人们却认为古典音乐不难,而爵士音乐反而更难呢?这是因为爵士音乐在技术上要求很高,表面看来它的演奏是十分繁复的。

但若从时代来讲,由于古典音乐在时间、空间上与我们现代人的隔阂,要想把他学好,真的实在是太难了。古典音乐中每个音符所包含的东西,都需要你去做认真的研究与推敲。现在的音乐研究与教学中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好的倾向,好像《离骚》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现代人便可对它任意指摘,怎么说怎么有理了。

这是目前音乐教学中的一个误区。我们的老师都在给学生讲解海顿、莫扎特,但是真正懂得海顿、莫扎特音乐的教师国内又有几人呢?真是凤毛麟角!从我自身来说,虽然我现在也给学生讲解海顿和莫扎特,但我的知识都是从书本或我的老师那里得到的,我没有去过奥地利,更没到过海顿、莫扎特时代的奥地利,我几乎完全无法理解当时宫廷的音乐生活和人们的思想境界,这些离我们太遥远了!

我觉得几乎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他们的境界,所以我也永远不可能吹好他们的作品。

美国人吹古典音乐讲求的是个性,中国人吹古典音乐讲求的是尽量回到当时的时代,但问题的关键是,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莫扎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太难了!当前普遍的一些不负责任的教法,就是把最初的一个“鸡蛋”最终教成了“松花蛋”。

当然,对于演奏古典音乐时对音乐如何取舍与把握,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这就涉及到演奏美学及演奏心理学的学理性研究。我所认为的古典音乐比爵士音乐更难于掌握,指的就是这个意思。爵士音乐是一种追求个性的音乐,它不在乎你演奏的像不像谁,你只要像你自己就行,这就容易得多了。以上分析,是我从音乐演奏的境界而非技术角度得出的结论。

在萨克斯演奏中尤其不容易的,是萨克斯音乐的“交响化”工作。众所周知,萨克斯是一件个性非常强的乐器,它的音色很怪,就像一头在荒野上奔腾的野牛。爵士音乐的目的是设法使这头野牛跑得更快一点,野性更足一些,相对来说这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但古典音乐要做的,却是如何将这头野牛驯服,使它的野性得到控制并为作曲家所用。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弄不好,等训练若干代之后,“野牛”就变成一头毫无价值的“家牛”了,这正与我们最初的愿望相反。

现在很多人用萨克斯尽量演奏吹黑管、长笛的作品,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驯服野牛”的工作。这是现在萨克斯古典音乐演奏的一个大难题。我认为这是一件十分崇高又十分艰苦的工作,虽然我自己没有做这件事,但我始终对于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充满了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