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浅政明家人 在噩梦中传递爱与希望 —— 浅谈汤浅政明
即使在人才辈出的日本动画业界,汤浅政明的作品也十分独树一帜,独特到你几乎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作品。
但也正因如此,他仅在相对小众的动画爱好者中享有名声,更多人很可能第一眼就被其画风劝退,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于是笔者希望通过此文,让大家了解一下这位鬼才监督及其作品。
劝退观众的画面风格
汤浅政明是美术科班出身,1987年进入亚细亚堂开始了他的动画生涯。在1990年开播的《樱桃小丸子》中,汤浅一人完成OP/ED的分镜和原画,向动画界展现了其才华。随后的90年代,他做了大量的作品的原画、作监以及设计工作(最多的还是《蜡笔小新》和《樱桃小丸子》),并逐渐开始尝试分镜工作,走上演出家的道路(因此后来有能力一手包办监督、编剧、分镜等工作)。
其中对其风格影响最大的,是1993年与大平晋也合作的《THE八犬传~新章~》第四话。
在这一话中,他们几乎完全无视了原有人设,放飞自我地采用了独特的演出手法和追求冲击性的“崩坏式”作画,在当时引起过强烈争论。2004年的《心灵游戏》让他第一次作为监督被人们所熟知,也是集汤浅政明风格之大成的作品。
《THE八犬传~新章~》,左为正常画风,右为第4集
要说汤浅政明的风格,最直观的就是这种“崩坏”的画面。
人设十分的“销魂”,狂野潦草,像是随便画个草稿速写就交代了,给人的感觉就是丑陋。
《兽爪》与《乒乓》角色(已经挑最好看的了)
然而,这种画风并不比主流好看的画风容易画,相反需要相当扎实的基本功,看似线条十分凌乱扭曲,但人物的形态和动作一直都有很好的表现力。显然,比起正儿八经或美型的人物造型,汤浅更注重把此时此刻的“意”表达出来,讲究型随意动。
因此意有多强烈,型就有多夸张的变化。典型如《心灵游戏》中 XXOO的片段(只要剧情需要,汤浅从不避讳性场面),西的身体幻化出蝴蝶、昆虫、鸟的样子,动作奔放狂野,后来都不成人形了。这种奇妙的形变完全展现出在长期压抑环境下释放的动物性本能。色彩也在不断地无规则变化,以表现他们忘我的缠绵。
再如《兵乓》里追球的画面,可以看到速度之快、对球对胜利的执着,同时给予一种压迫感。
为了接触更多风格的动画,汤浅在亚细亚堂待了几年就离开,成为了 自由动画人。在这之后他确实遇到了很多有特点的动画人,比如合作多年的伊东申高、三原三千夫和韩国女动画人崔恩映等。在他自己的动画公司science SARU里,两位flash主力原画Juan Manuel Laguna和Abel Gongora 则是西班牙人。
正是在他们的协力下,汤浅于2014年受邀做了一集《Adventure Time》(Season6 Episode163 “Food Chain”),去年又完成了全flash制作的动画长片《宣告黎明的露之歌》。
既然如此,那么他自己的作品自然也不尽是“丑陋”。比如2008年的TV动画《海马》就采用了手冢治虫那种简单的圆滚滚的人设。但说到底,这种风格在21世纪也早就不讨喜了(笔者看这些作品的时候就很容易打瞌睡),再加上剧情晦涩难懂,《海马》依然是一部极小众的作品。直到去年的《露之歌》,人物才稍微偏好看、主流一些,故事也像个童话般比较好懂。
《海马》 《宣告黎明的露之歌》
构图方面,汤浅很喜欢用超广角镜头,畸变的透视、倾斜的建筑随处可见,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这和那“崩坏”的人物一样,在一般观众眼中是怪异的。
为什么是这种画面?汤浅在某次访谈中的一段回答,笔者认为很好地解释了这个疑问:“基本上,人在脑子里思考的画面都是直线式的,但实际眼里看到的风景就是扭曲的,动起来的时候东西其实看得就不那么清楚。所以那些扭曲的、模糊的东西其实本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我要做的是把它们画下来。”
汤浅对色彩的运用十分讲究。色彩并不只是为了好看,还与角色相融合,映射他们的心境。除了前文《心灵游戏》例子中的五颜六色,还常用一种色调铺满整个画面来渲染气氛,或者在这一色调中用另一种颜色来突出人物,对比非常鲜明。
把实拍场景和人物经过一些处理后放入动画中,也是汤浅的惯用手法。
大家都知道,我们看到的现实世界的信息量比画出来的画面要大得多。举例来说,如果有一段戏需要人物讲一大段深情/内涵的台词,真人作品是可以一直把镜头对着这位演员不动的,因为他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能被捕捉到并与观众产生共情。但在动画里这样做的话一般会非常乏味,所以镜头常在其他人、景物、某些特写之间切换。而汤浅的做法除了他所说的“有趣”,显然还有这一层考虑,即追求更细致复杂的画面信息。
然而只有这样吗?
梦境与现实:被具象化的情绪与主题
为了风格而风格是没有意义的。
《心灵游戏》开头,弥对西说自己要嫁人了。西从惊讶发呆到大胆告白,都用了实拍的人脸。然而告白只是西脑内美好的妄想,当弥叫醒他的时候,画风由实拍切回了动画,而接下来西真实的回应是“祝你幸福”云云。
尽管不全是这样应用,但相对动画来说,反差巨大的实拍画面确实可以如此起到切分幻想与现实的作用。在动画里插入实拍画面,增强影片的陌生感和异质感,同时来回切换,把观众拖拽于虚幻朦胧的梦境与现实之间。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上述的画面风格都参与到了这样一个“梦境与现实”世界的构建中来。怪异的人物形象、 自由奔放的形变、丰富的色彩运用、畸变倾斜的景物,无一不是超脱于现实的,随着剧情的发展,不可思议的事物不断浮现,很容易让人陷入“这是作品中真实在发生的事还是说那不过是他们的幻觉”的迷思。
可能你会注意到,汤浅的动画里常常有一些奇怪的生物。《心灵游戏》没有定型的神和在江河间跃起吞食的鲸鱼、《兽爪》到处蹦跶的猴子、《四畳半神话大系》成群的飞蛾、《乒乓》里的“Hero”、《春宵苦短》古本市的书籍神明。它们不一定有什么推动关键情节的作用,没人知道那只猴子是干嘛的,即使没有它故事也可以照样发展。但这些迷之生物与画面一同提醒了你,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可能是假的。
《兽爪》中的猴子
汤浅动画的世界本已如此充满怪诞,令人迷离,但他还经常在其中构建另一个隔绝于现实世界的时空。《心灵游戏》的鲸鱼肚子里,四人可以生活在几块木板建起来的水上楼阁;从《兽爪》里大叶那光怪陆离的办公大楼令人抓狂;还有《海马》的记忆房间、《四畳半》的轮回与迷宫、《春宵苦短》的漫漫长夜等等,那是在混乱情景里更深一层的梦境。
在《天才嘉年华》创作的短片《梦的机器》直接讲述小婴儿做梦梦到妈妈不见了,自己掉到建筑物之外遇到了各种事物。
这显然不是巧合。
在笔者看来,这些时空就是主角们的心理状态与变化的具象化,甚至是作品主题的具象化。
《心灵游戏》的西在死后世界里,上帝告诉他停止混乱的方法只有正视现实/正视自己。结果他复活后只英勇了几分钟,就又再逃避。于是被鲸鱼吞噬,在里面遇到老头、经历了各种低落与疯狂,才明确了“我想出去正面面对”的想法并以最大的努力付诸行动。
其实这种心理转变可能只是一瞬间,也可能浑浑噩噩了好久才产生,不管怎样,鲸鱼将其具象化成了这些低落与疯狂。而当他离开鲸鱼肚子这个时空,在外面等待他的,则是无限的可能性,作品主题“正视自己/正视现实”也同时被完整地揭示了。
《春宵苦短》把原著中一年四季发生的事压缩在一个夜晚,黑发少女在古色古香的京都展开恋爱之旅。而学长也在脑内剧场经过开会辩论,摸清了自己的心意。陷入恋爱对于学长来说可能只是一瞬间,而对于黑发少女可能真的经历了一年,但它们都在这不可思议的时空里发生了。黑发少女在这漫漫长夜里不求回报的给予,还把原著中“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可以是美好的”的精神表现了出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学长的脑内活动
或许是因为这种梦幻的方式,笔者看汤浅的作品时,常常觉得它们不是在讲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故事”,而是情绪。他把我们平时面对人事物的踌躇、痛苦、决断与快活等种种心情展开成一个奇妙的梦境,让观众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独特体验。
当然,不是每一部作品的主题都通过这样的方式表现,比如虽然《海马》的记忆空间是关键设定,但《海马》的主题并不直接在记忆空间中完成(但《海马》却是最让人头晕的);而《恶魔人》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时空。但尽管表现形式不尽相同,汤浅的动画要表达的主题却意外地相似,不外乎爱与希望与人生。
相爱的俊彦和由香、Kaiba和Nerio经历万难走到了一起;大人的回归使婴儿的成长之所不再扭曲;晋太郎终结了自己不断逃避的四叠半纪;露与其他人鱼拯救了小镇、化解了仇恨……不管从画面还是剧情来看,汤浅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梦十分苦涩,但最后总会让爱发光、给人希望,这是他在噩梦中传递的善意,就如《恶魔人》中明和美树传递的交接棒。
押井守擅于用理论做动画,而宫崎骏则靠自己那天才的感觉,汤浅政明显然偏向后者。笔者在本文中尝试解析了他的这种“感觉”,但如果想领略汤浅监督的独特魅力,还是亲自到他的动画中去感受吧。